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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因红珏堂子出身,爱刮小便宜惯了,筱山第一次同她相识,就送了张梳妆台,加上小房子中全房柚木傢伙铜床油画,以及历次吃大菜等零星费用,足有千金之谱。他每月所赚,不过十块钱薪俸,一切自然都是挂在账上。后来红斑又不时托筱山买长买短,她只开句口,筱山因要博红珏的欢心,不敢不从命维谨。红珏只顾自己刮进,那顾六人死活。筱山填了钱,红珏不还他,他也不便伸手去要,免不得又都并入欠账。红珏贪得无厌,筱山也供献弥穷。因此阅时虽然未久,亏空之数,已二千出了头。讲筱山的老父,在宁波还有些田产房屋,区区数千金,未尝吃亏不起。不过乡下人大都一一钱似命,好容易教他赔二千多块钱,他得了信,几乎气得他要死。

  起初打算置之不理,由儿子一身作事一身当的。后来想想上海来信,教我带银子去领人,可见已被筱山店主人吃住不放,倘我这里不送银子前去,筱山哪里有钱弥补,吃官司坐外国牢监,也是意中之事。自己只此一子,倘有三长两短,岂不绝了我吴家的后代。到底父母都有爱子之心,他转过无数念头之后,仍觉惟有认晦气赔银子,是无上妙策。横竖我死之后遗下产业,也是掉给他的,早用迟用,由他自主。我生前虽能管他,死后那能再为约束。现在我自己譬如死了,银子由他去用罢。这一来算他想得穿透,照那保人来信的数目,如数打了汇票,分毫不缺,命人送到上海,带这畜生回来,我须得结实儆戒他一番,也不必再教他做什么生意买卖。料他生来是种田的骨头,还是留他在乡下种种田罢。

  这人一到上海,且不先寻筱山的保人,却写封信通知筱山,约他到栈房中相见。筱山见信,晓得家中有人来了,出门的人,谁不乐闻故乡消息。而且筱山的老父,每遇便人到上海,常有吃食东西带给他儿子,故筱山这一趟,以为父亲又有什么吃的东西带来了,教我自己去拿,故此非常欢喜,兴匆匆赶到栈中,寻见那人。那人看筱山嘻嘻哈哈,笑容满面,暗想他闯下如此大祸,倒还中担心事,却也奇怪。但愿来信不实,那就大事无碍了,当即很恳恳切切,将原信给他观看,心中只望他驳斥几句。不意筱山不年过封信犹可,一看之后,宛如五雷击顶,魂魄俱消,面容立时变了颜色,浑身惊悸,四肢振动,非但没话驳他,反颤声问来人:“这便如何是好?”

  来人听到这句话,也不觉凉了半截,心知信上之言,并非无因,这二千多块钱,也赔定了,因问筱山怎生用亏空这许多钱的?筱山低头无话。那人又告诉他老父得信动气的情形,筱山心如刀割,默默无言,那人劝他好好回店,别人不说你,你也休对他们提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并无什么大不了之事,我已带着汇票来了。你父亲原教我寻你保人接洽,不许我同你多话的,我因恐保人那里一面之词,难以作准,因此唤你问问,本是私的。你现在尽可回店,不用担心,待我明白找着你保人,将欠账了清之后。带你回转宁波,暂时你只顾照常办事,切不可在朋友面前,露了口风,反失自己的场面,至要至要。此时你休多耽搁了,早些回店去罢。

  筱山听到父亲要他回转宁波,这件事更比教他还银子歇生意难堪百倍。因他这时候,正同红珏如胶似漆,心热万分,那堪提起分手两字。出了栈房,还有什么心绪回店,却一脚到那小房子内,给二房东的娘姨两角小洋车钱,教他去请袁家奶奶,有天大事情,立等她讲话,万不能迟缓的。红珏听筱山白昼唤她,不知何故,也即坐车赶到这边。筱山见了她的面,倒反话也说不出了,只顾啼哭。红珏莫明其妙,再四盘问,筱山始带哭带说,将一切情形,大略告诉她听了,却并没说穿,都是为她而起。然而红斑是何等聪明脚色,一听数目,心中略一盘算,已知与自己身上,略有几分关系。但她那肯认错,而且东西已到手中,也未必愿意呕出来还他,故她主意打定,连说话都避开自己的界限。但惜别之意,彼此未尝不深表同情。看筱山痛哭,她也不免陪他流泪,一面劝筱山说:“这是你爹爹的主意,父命难违,你若不回去,岂不被人谈论你不孝。好在你我有此一条心,后来未必无再见之期,戏文中往往有许多恩爱夫妻,拆散了后来又团圆的,何须愁苦。你走之后,我一定守着你,等你回来再图相见便了。”

  筱山听说,更心痛欲裂,哭道:“你也教我走吗?我那里舍得离开你呢!”

  红珏道:“我也何尝舍得你去,其奈大势如此,难以挽救。常言说:好事多磨。不磨便不成其为好事了,你快些住哭,你哭了我也伤心的。只消你回去之后,不忘记我,早去早来,仍和现在一般,有什么不快活呢。”

  红珏虽然竭力相劝,筱山那里消得下一腔怨苦,两个人泪眼相对,整整的伤心了一夜。次日天明,筱山叮嘱红珏说:“那边来人,还账手续了清,便要回去,说不定今明天就动身的,我明天倘若不走,夜间仍到此地,如若要走的话,那就来不及同你道别了。这里小屋子,你必须替我留着,我多则一两个月,少则十天半月,等有机会,一定要到上海来看你,你务必守着我,房钱到期替我垫出了,我改日还你。我走之后,你在家气闷,尽可出去散散心。我身子虽回宁波,心却常在你旁边呢。”

  红珏一一答应,两个人依依不舍,含泪而别。第二天红珏再到小房子中,等等筱山不来,知他果然走了,只得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往时红珏没同筱山相识,丈夫不回来,她一个人在家,颇坐得住,这些时被筱山陪伴惯了,一旦没了他,顿觉冷静异常,不胜纳闷。只得听从筱山的说话,往游戏场中散闷。不过闷在心上,游戏那能散他得了。所以去者,亦不过消磨些时间而已。可笑游戏场中一班想吃天鹅肉的少年,见红珏许久不来,现在忽然出现,彼此都欢迎异常,又和从前一般跟着她脚根乱转。红珏起初颇觉有些讨厌,后来想想,筱山也由这上头起点,此中未尝不大有人在,于有意无意之间,一一细为考察,见内中有个后生,更比筱山年轻俊俏。红珏暗想:此人倒也生得干干净净,不讨人厌,现在筱山回宁波去了,我何不拿他开开心,聊破自己寂寞,横竖不同他有花头,说起来也未必对筱山不住,心中存了这个念头,眼光不期然而然的,逐渐同那人斗笋。

  有一天红珏与那人在扶梯口相遇,红珏对他一笑,那人原是个花丛老手,见机会来了,不肯错过,就此向她开口。红珏也没拒绝,两下居然答了话。红珏老规矩,又约他在虹口海上春吃大菜。古人有言:色不迷人人自迷。何况红珏水性杨花,尽人可夫,在先虽然拿定主意,不同那人有什么别的往来,及至几回大菜吃过之后,自己又酒醉风狂,哪里再按捺得住,这后生姓徐名唤润生,是个滑头,几次三番,要求红珏去开栈房,红珏因栈房是出入人头最杂的地方,哪里肯答应他。心想他苦提出借小房子的问题,我倒不妨试试。岂知润生也极精刮,晓得借小房子,不免有种种开消,自己不愿意花这笔钱,因此也假作痴呆,毫不提着这上头的说话,倒把红珏弄得忍无可忍,打算反凑上去,想想倘若再借王老二那里,恐被他笑我路道太粗。

  幸喜筱山此时不在上海,倒不如把润生做一个入幕之宾,权为筱山的代表,爽爽快快就在小房子内相叙便了。主意既定,告诉润生,推头说是小姊妹借的房子,润生只图便宜,管他谁的所在,自此格外情浓,红珏几欲将润生放在心的居中,不让他稍偏一分半厘。从前那个筱山,不但丢在脑后,简直放到了脚跟底下去了。红珏虽然乐意,却把做他二房东的那个小姊妹几乎吓煞。她因房子是筱山向他租的,又听筱山自己说,回转宁波并没多少日子耽搁,仍旧要到上海来的,深恐红斑同润生在她房中,被筱山闯了进来,准得闹出一场大祸,所以几次对红珏说:“你们在这地方,必须另行设法方妙。”

  红珏反笑她胆小无用,姓吴的已被他老子收了回去,休想再能够脱身到上海来了。你现在的心思,倒和我十几年前头差不多。当初我想小杨同我如此恩爱,一旦被他母亲逼往福建,将来一定要回上海来寻我的。岂知守到现在,还不闻消息,这是我本身受过的阅历,此番决不能再上他的当了。二房东劝她不听,晓得她正当执迷不悟的时候,劝她徒然。但自己遇着他们来的这天,终觉刻刻提心吊胆,必须待他们去了,方能放心。果然不出所料,有一天早上,筱山突如其来,她还睡在床上。筱山素不与她回避,一脚闯到她房中。二房东见了筱山,猛吃一惊,问她怎得来的?筱山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

  原来山最后同红珏相会的一夜,他父亲派来的人,与那保人会面,接洽之下,同到店中,找寻筱山,方知他未曾回店,光景要明天吃饭时候来了。两人一商议说,他有着生意,还如此模样,倘若知道生意辞歇,说不定一去不回,无处寻找,何以归报他老父。所以第二天他一到店,就立逼他卷起铺盖,下轮船回转宁波。到家之后,免不得大受他父亲一场申斥,将他锁闭房中,不许出外,说我就养你一生一世,也不致用落这许多银子。锁了几天,旁人相劝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锁在家中,压煞他的志气。你也没三男四女,只此一子,老人家天年之后,也须令他有自立的能为,才是道理。此时不如仍放他出来营生,只消儆戒他下次不许再犯,那就好了。他父亲隔了些时,气已略平,听有人相劝,就把筱山放出牢笼,却不许他再到上海做生意,荐他在本地一家药铺中为伙,比他当初在上海木器店做账房的时候,其苦乐可谓天差地远。心中虽记挂红珏,只恨没机会可以到上海来望他。这回事有凑巧,店中办货的先生害了病,没别人可以代他出门,采办药材。

  老板晓得筱山向来出门做生意的,故特派他往汉口办货,路过此间,至多只能耽搁两三天工夫,请她通知红珏,今夜到此相见,叙叙别后相思。二房东听了,暗想幸亏昨夜红珏没同润生宿在这里,不然他们此时一定还未起身,被筱山亲眼碰见,这场祸可闯得不小,他教我今晚找红珏来此,同他相会。但红珏约着润生,也是今夜。一条港怎能开得进两条船?自己又不能回筱山,今儿房间没空,改日再来的,只可含糊答应着,预备赶紧去告诉红珏,她闯的祸,令她自己主张便了。筱山既走,她也再睡不着,急急穿衣起来,梳一把头,径往红珏家中。红珏见了她,说你起身好早。二房东说:“你也早……”

  红斑道:“我才起的身,面还不曾洗,你倒头也梳好了。”

  二房东四面望了一望,说:“你家少爷呢?”

  红珏道:“他今天堂期,早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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