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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万卷暗想,题目来了。一眼看见百城站在旁边,恐被他听了去,因对他说:“百城,你叫阿三替我床上收拾收拾,你自己也要监督着他,休纵容他偷懒。”

  百城因父亲突然回家,早已怀疑在胸,今儿见晰子凌晨寻他,又见父亲慌张失措,心知与这件事大有连带关系,颇欲听听他人说些什么。万卷打发他,他哪里肯走。口中虽然答应了,两条腿仍旧一动不动。万卷见他不走,正欲再催一句,晰子的说话已开场了。他道:“老黄,你干得好事!人家门角落里疴屎,终得图图天亮。你想现今要办一个学堂,何等烦难,别人费掉千辛万苦做出了名誉,你不该这样的糟蹋他,良心天理上,都说不过去。就是你到老回光返照,忽然间发骚起来,什么地方不可去,为可要同女学生混呢?你自己想想,这件事可对得人注吗?真正岂有此理!你自己的颜面休说,连我辈朋友面上都给你扫光了。你枉为还算是个道学先生,我想孔夫子见了你,不知要气得怎样呢!”

  万卷被他说得面红过耳,但心中还想死绷场面,哪肯自己认错,强辩道:“会长你休得听他们的说话,古来周公尚有流言,乐羊不免受谤。三年不雨,方知齐妇含冤。六月飞霜,乃平邹燕之狱。天下冤枉的事情很多,你不可轻信了旁人的闲话,错怪于我。你我也是多年老友了,你看我可像这种人么?”

  晰子鼻管里哼了一声道:“人虽不像,其奈已被一句老古话说穿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世界上常有一种衣冠禽兽,面子上仁义道德,心窝中男盗女娼的呢!”

  万卷暗道:“好骂好骂!”

  但骂几句,他岂肯招承,仍旧没口说是冤枉得很。晰子道:“既然他们冤枉了你,你为何要情虚脱逃?至今不敢到学堂中去呢?”

  这句话可堵住了万卷的口,半晌方能回答道:“我乃是避世逃秦之意,众口铄金,孔子犹止于陈蔡之间。我既不洽于攸攸之口,又何必空恋此校长一席焉。”

  晰子摇头道:“你就生一百张嘴,也赖不脱这件事了。普天下不论什么事,都逃不过一个情字,一个理字,你既有此情,又焉能扳转这个理来。也算我该死,替你做这倒霉介绍人,现在样长回来了,要我赔偿他们的名誉损失,你待怎样?”

  万卷听了,暗暗念佛,因他只当友华的父母追紧要人,所以晰子登门寻他,现在听说是学堂一方面,为名誉上起的交涉,觉这肩胛轻松多了。想名誉两字,本是空虚的,赔偿损失,也不过是句说话。但友华的父母因何一去不来,而且友华自己的消息,也许久未曾入耳,只恐他父母盛怒之下,将她处死,那可我未免有些儿对她不住了。谅必学堂中一定有她的消息,这些话必须问会长方能知道。猛见百城还在旁边,一想我教他走他不走,儿子不听父亲的说话,还当了得。自己受了晰子一包气,不免都出在他身上,大骂:“百城畜生,我方才对你说的什么话?你有耳朵没有?书云: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可知道五伦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自君以下,父为首焉。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孽畜不孝,气死我了。”

  百城正注意他二人讲话,听得呆了,被万卷一骂,方才觉得,心知父亲受了别人的委曲,将我发泄,赶紧脚底下明白,招呼了书僮阿三,到楼上替万卷收拾床铺去了。这里晰子见万卷开消百城,不觉动了闲气,叫声老黄:“你可是指东瓜骂葫芦?当面不能骂我,借着申斥儿子骂我吗?”

  万卷忙道:“会长休得误会,这是决无此理的。畜生不听我说话,所以申斥他几句。至于会长适才怪我的话,我决不敢有一点儿冤恨会长。因是我错了,我惟能自责,与人何尤。”

  晰子笑道:“你现在认错了吗?”

  万卷一想,认错不得,一错便要赔偿他们损失,只好仍旧同他混说一句道:“会长说我错了,我不错,亦只能认错而已。”

  晰子道:“如此你就该偿还学堂的名誉损失,不能躲在家里不出头,教我居间人为难。”

  万卷分辩道:“学堂名誉,不是我弄坏的,是被那一方面的人来闹坏的,因何他们不同那一方面理论,却来寻我说话呢?”

  晰子听说大笑道:“你名唤万卷,大约读书太多,肚子中都装满了,所以此路不通得很。你说学堂名誉,是被他们闹坏的,但没你闯祸,他们又何致到学堂中上门吵闹,祸根自然为你而起,你怎好推得这般干净?现在那一方面不来找你说话,你已造化多了,难道你还想同他们理论不成?”

  万卷趁势问道:“前途难道闹了一次学堂之后,就没再来吗?”

  晰子道:“如其再来的话,你也没这许多天安乐日子过咧。”

  万卷道:“他们为何不来呢?”

  晰子道:“大约也为着坍不落台的原故。听有人说,那女学生已被他老子带往香港去了,不知这句话真不真?”

  万卷原晓得友华家务底细,知道他老子果在香港贸易,一听晰子的话,觉两头颇为合笋,料非虚言,想友华既走,对证已无,不由身子陡长半尺,气也壮了,精神也旺了,对晰子说:“会长,你现在可以明白咧。这件事若是真的,他们未必肯闹一次,就善罢干休罢。皆因他们冤枉了好人,自己晓得错了,所以才逃奔他乡,不敢在上海立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说不定他们因见我老头子忠厚可欺,打算讹诈我一番。幸亏我见机而作,善于趋吉避凶,他们抓不着我头颈,乃知军机失败,于是乎弃甲曳兵而走焉。”

  说罢摇头晃脑,自鸣得意。晰子看了他这副神气,又想起适才自己来此,他一见面,就吓得尿屁直流的光景,不觉又气又是好笑,说:“我也不高兴来听你的强辞夺理。现在他们校长,要教我赔偿损失,你打算怎样?”

  万卷道:“我也没得怎样,种种都要会长费心,替我洗刷洗刷,我委实损失,不过学堂中可以找我,我却无人可找罢了。你会长先生名望高重,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种种还求你瞧老朋友份上,替我和解和解,我黄某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于万一焉。”

  晰子被他几句马屁,拍得气也平了,叹道:“老黄,我看你越老越变了。这件事无论你如何抵赖,我肚中很明白的,干不干只消你自己问问心就是。不说别的,你若于心无亏,因何被他们一闹,你就要情虚逃走?设如你不曾做贼,有人诬蔑你偷了东西,你肯不声不响的赔还他们铜钱了结的么?一定要同他们闹得不亦乐乎咧。这是显然的破绽。现在你听得那方面动了身,以为没人对证,打算置身事外,计较虽好,然而怎逃得过我一双眼睛。别的都是小事,你不想想自己一把年纪,素来的名气也是很好,无端为此一点小节上,断送一生名誉,岂不可惜!”

  万卷俯首无辞。晰子又道:“我本来打算将此事趁明儿我们旧学维持会特别大会时,提出当众宣布,然后再将你通告除名,以肃风纪。今儿预先来通知你一句,还是为的瞧老朋友份上呢。万卷听说,吓了一跳道:“当众宣布这件事,如何使得,岂不太难为情了吗?”

  晰子道:“皆为要你坍台,所以才如此办法。”

  万卷央求道:“这样仍旧要请你会长先生帮忙,保全我一点儿颜面了。”

  晰子摇头道:“本来我们会中章程,会友有了错处,会长是不能徇情的。念你这般大年纪,还闹小孩子的把戏,实在也可怜得很。徇情便是违法,我今天不是为你,决不肯如此宽纵的,你知道不知道?”

  万卷大喜称谢道:“多蒙会长先生的恩典,会友一辈子忘你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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