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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第七十四 回染毒疮小偿风流债 播丑声大贻名教羞

  讲百城平日,算得是少年老成之人,因何见了一个雉妓,便如此倾倒?其中也有一层缘故。因他父亲黄万卷,乃是有名的道学先生,素讲究诗礼传家,把百城自幼就关闭在家,教他读书。父子两个,同冶一炉,因此百城的举动,也大有父风。本来万卷不赞成新法学堂,想把一肚皮才学,传给儿子,令他日后成一个大国文家,设帐传经,满门桃李,岂不与古夫子杏坛设教,弟子三千,后先媲美。无奈教育部新出章程,做教员都要有毕业文凭。他一想自己才学虽好,无奈毕业文凭,必须要学堂中发给,自己不能杜造,若再不让儿子进新法学堂,只恐日后这条章程实行起来,百城虽有满腹经纶,其如英雄无用武之地何,岂不耽误了儿子的前程。因此万不得已,始教百城进学堂读书。

  百城也同他老父一般意思,自以为我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到这学堂中来,无非为瞧一张毕业文凭份上,讲资格,我比那班唱山歌和教体操、只考究立正开步走的先生,高得多呢。所以他连教员都瞧不起,同学朋友,更不必说了。惟有钱有余是他父辈之交,故还比众投契,一班同学,见了他这副板板六十四的尊容,都各有些惧怕,便是有余也不敢十分同他亲近。因他熟读四书,知道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他把世人都当作子路,往往当面道人短处,不管人面子上下得落下不落。大家知道他有此脾气,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故而百城同学虽多,他竟格格不入,独树一帜。每日散了学也没人招呼他游玩。回家同老父万卷,在时习书屋中研究圣贤之道,古时孔子窃比周公,万卷每窃比孔子,然而百城却不敢窃比伯鱼,因恐性命不保的缘故。同学知其如此,背后都唤他世袭道学先生。

  但道学二字,原本是无声无臭的东西,必须有人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行,于是乎旁人方知这是道学之流。不过其人心中,究竟欲言欲行欲视否,或者背人言之行之视之,那也未为不可,而且也未必能稍损他道学之名。故道学云者,皮毛而已。百城年仅弱冠,血气未定,受了他父亲的传染病,自成一种古怪脾气,人都当他道学,其实还去道学远得很呢。也常听父亲讲,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因此买了许多书,看来看去那有颜如玉的踪迹。将他读书的一颗热心,冷了许多。恰巧他父亲这几天,到女学堂中去代理校长,已有一个多月不住在家内,夜间没人逼他读书,便邀了有余,时常往游戏场戏馆中玩玩。有余本不愿陪他,却喜买票吃茶一切零用使费,百城并不吝惜,有余本不愿陪他,却喜买票吃茶一切零用使费,百城并不吝惜,有余贪小便宜,落得跟着他揩揩油。

  百城游玩之下,方知上了他父亲老当,颜如玉并不在书上,明明都在戏馆游戏场中。那一夜他在戏馆中见小芙同何奶奶相偎相倚之状,心中更跃跃欲试,意欲请教小芙用何方法,可与颜如玉相识。又因小芙几天未曾上学,无处寻找,今夜得小芙带他到野鸡妓院内,被那雉妓媚眼飞来,怎不教他神魂失主。小芙更有意吊他胃口,将那雉妓拥在自己身上,做出种种丑态。若在平时莫说被百城亲眼目睹了,便耳闻也要深恶痛嫉,今儿却看着他们,笑得口都合不拢来。小芙暗暗得意,笑问:“百城兄,可要我替你做一个媒人。”

  百城笑道:“放屁!你又不是月下老人,怎能替人做媒?”

  小芙也笑道:“你还没知道呢,现今月下老人,早已退归林下,天上姻缘簿,没人掌管,所以下界盛行自由结婚,我替你来介绍一个人,想必你一定中意的。”

  说着问那雉妓:“昨儿同你一起的那个三姑娘,住在哪里?”

  雉妓回言:“就在楼下房间。”

  小芙即唤老妈子下去看看,三姑娘可在家?若已出去,也到马路上找她回来。不一会老妈子带领三姑娘上楼。原来这三姑娘乃是杨帮中的金刚,一向在四马路,因她也能讲几句苏州白,不愿再同辣里辣块混在一起,故此乔迁到后马路上来,冒充苏州人了。百城看她皮肤雪白,真不愧是个颜如玉,而且身子很肥,也大有杨玉环风味,心中暗自中意。小芙指指百城,对三姑娘说:“我替你做媒人,这位大少爷很有钱的,你预备着斧头砍他罢。”

  百城不懂砍斧头的意思,只当小芙要教三姑娘谋财害命,不觉吃了一惊,叫声:“小芙兄,我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叫人杀我?”

  小芙大笑,这边三姑娘已走到百城身旁,轻启朱唇,问一声大少尊姓?百城见三姑娘并不拿斧头出来杀他,方把惊心定住,又听他问尊姓,一时不免手足无措,因他除了亲戚家人之外,从未同陌生妇女讲过话。若是老太太乡下人,或者他尚能对答,偏偏是个颜如玉,口中吹来的一股香气,也仿佛哑药一般,钻进了鼻孔,就把他喉管塞住,那里还能开口。三姑娘见他不答,重问一句。百城头面都涨红了,不知回她好呢不回她?好两眼看着小芙,听他号令。小芙还未有表示,三姑娘第三次问话又开场了,她说:“阿唷哙,大少爷你不睬我,莫非瞧我们不起么?”

  百城此时恨不得赌咒她听,说我委实十分爱你,并未瞧你不起,只是心中有话,口内说不出的苦,幸有小芙代他说道:“这位是上海赫赫有名的黄大少,你们枉为老上海,连他都不认得,还要问他姓什么,自然他要动气不睬你了。”

  三姑娘听了,忙道:“阿呀该死,我原说面孔很熟,有些像黄大少,怎奈一时眼钝,记不出来,实在该死,请黄大少休得动气。”

  百城不觉卟嗤一笑,这一笑笑通了气管,后来居然能和三姑娘直接交谈。三姑娘告诉他,这里是姊妹淘的房间,我自己房间在楼下,你可能到我那里去装个干湿?百城问装干湿是什么意思?三姑娘说:“这是我们的规矩。客人第一回攀相好,必须装个干湿,难为你一块洋钱,以后便可随时前来打打茶围,不必花钱了。”

  百城说:“打茶围又是什么意思呢?三姑娘道:“这也不过是个名目,像你们今儿在这里坐坐谈谈,喝碗茶,就叫打茶围了。”

  百城道:“原来如此。装干湿可能搬在这里装一个吗?”

  三姑娘道:“这个不能,此地是别人房间,装了干湿,要算他们的帐,必须到我自己房内才兴。”

  百城道:“我怕到了你的房中,你要拿斧头杀我!”

  三姑娘笑道:“这是那大少说的笑话,那个敢砍黄大少斧头。”

  百城还不敢走,小芙旁边听见了说:“黄大少装干湿吗?好得很,让我陪你下去,我也要见识见识三姑娘的房间呢。”

  百城听小芙肯陪他下去,顿时壮了胆子,三个人一同下楼。这三姑娘的房间,果然比众考究,所用家伙,红木的也有,西式的也有。中间一张铁床,被褥蚊帐,都还干净。梳妆台上,也摊着台布。还有一具自鸣钟,百城见了,对小芙说:“不好了,我们快走罢。适才楼上坐坐,没想到时候,你看不是十二点半了么?”

  三姑娘笑道:“不相干!这自鸣钟是坏了的,一遇地板床上振动,他就要停,还是昨夜十二点半停了,至今没摇他走呢。”

  小芙也摸出银表看看,说:“早得很,才只八点一刻,我们十二点钟回去不迟。”

  三姑娘房中另有老妈倒茶装干湿盆,小芙坐不一刻,就对百城说:“我要上楼,你这里坐一会,少停我们一同走。”

  百城说:“你上去了,马上就下来好不好?”

  小芙笑道:“要我下来做什么?你放心坐着罢,三姑娘吃不了你。我临走时候,自然下来唤你的。”

  百城不语,小芙重复上楼。那雉妓接见,私下问他:“你这位朋友,可预备同三姑娘落相好么?”

  小芙笑道:“他本是个外行,那敢落相好,我不过带他出来,装个干湿,明儿好寻寻他开心而已。”

  那雉妓道:“这就好了,倘要落相好,你须告诉你朋友,三姑娘开着水果店呢。”

  小芙笑道:“你们休同行嫉妒了,我决不看中三姑娘就是。”

  那雉妓正色道:“你休当我说谎,这是一句真话。三姑娘搬到这里,共留过十五六个夜厢客人,倒有七八个染了毒。这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知道。你若不信,问他们便了。”

  小芙哈哈一笑说:“让我验验你有水果店开着没有?”

  雉妓喝声啐。这夜百城大为便宜,只花一块大洋,自八点一刻起,至十二点钟止,共在三姑娘房中坐了三点三刻工夫,受不尽的美目盼兮,看不完的巧笑倩兮,虽未手脚轻薄,却也津津有味。小芙招呼他回去,他还恋恋不舍,私下同三姑娘订了后期而别。自此百城与小芙大为莫逆,时常拖了他同到三姑娘那里去打茶围。他还当小芙是个好人,岂知小芙却是有意开他的心,并将这一件事告诉一班同学知道,同学们都暗笑他道学先生失节。有几个轻薄的,竟当着百城的面,故意唤出三姑娘名字。百城暗暗纳罕,他倒一点儿不疑心是小芙替他放的风。有一夜三姑娘留百城落夜厢,百城要同小芙商议。三姑娘笑他道:“这是什么事,用得着朋友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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