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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彼此一笑。次日白大块头并没替他去唤何奶奶,何奶奶已先来找寻白大块头,探问昨儿自己走后,兰舫的情形。白大块头一一相告,说到假造她身世,哄骗兰舫入彀之时,何奶奶大笑不止,笑得靠在白大块头身上,几乎打跌说:“阿姨亏你讲得这般原原本本,活像真的一般。”

  白大块头也笑道:“说谎须要投师,你跟着我学学,日后自然也能够死的说活,假的说真咧。”

  又道:“他因你回家同老爷办交涉,十分放心不下,故教我约你今天三点钟在此相会,探你的回音。我先问你,昨夜究竟办过什么交涉没有?”

  何奶奶笑道:“有何交涉,除了床公床婆,没见过第三个人,你撒我的烂污,替我说开了头,少停他如果问我时,教我将什么回答呢?”

  白大块头笑道:“那个不干我事,你们会了面,说什么,由你作主,旁边人怎好教你!就教了你,恐你也未必肯依我做主呢。”

  何奶奶央告道:“好阿姨,休得放刁,你岂不知道我是没有主意的。少停他问我,究竟将甚对答?请你预先教我一句。倘令我自己说,那可一定要露出马脚来咧。”

  白大块头笑说:“你要我教你说话,先对我叩三个头,叫我三声师父,我才教你。”

  何奶奶道:“叩头何妨。你本来是我阿姨,我理该对你叩头的。况且师父长辈,阿姨也是长辈,一般都是长辈,阿姨何必单拣一个师父做呢!”

  白大块头笑道:“好利口,你还说不能讲话么?告诉你,少停他问你时,你只消装做不高兴的神气,回他昨夜老爷并未回来一句话已够,别的不用多讲,自有我替你代说的。”

  何奶奶问为何要回他老爷没回来?白大块头笑道:“自然回来不得他一回来,你还好相与别人么?”

  何奶奶啐了一声道:“阿姨还要寻我开心。”

  两个人说说笑笑,无非是预备少停兰舫来了,说甚言语好,教他服服帖帖的拿出钱来,没有懊悔。这天何奶奶便在白大块头家中用饭。差不多将敲两点钟光景,听楼下有人叩门,白大块头上洋台一看,忙对何奶奶说:“姓陈的来了。”

  何奶奶不防他来得如此之早,一时倒慌了手脚,说:“让我暂时躲一躲好不好?”

  白大块头道:“不妨事,你躲不得,躲了少停倒反不能出来,这样坐在榻床上很好,且把眼睛揉揉红,手帕上多涂些鼻涕,装作哭罢的模样。他上来你也不用睬他,我自有说话。”

  何奶奶依言,起双手拚命将两眼圈揉红了,把一块丝巾掩住鼻孔,流了许多鼻涕。这里预备方罢,楼下兰舫已进了门,闻知白大块头在楼上,他今儿熟门熟路,不须通报就此登登上楼,直闯进大房间内。一眼见何奶奶已先在此,不觉呆了一呆。白大块头含笑相迎,叫声陈先生来了。兰舫口中虽答应他说来了,两眼却注意何奶奶,见她面带戚容,低着头不住用丝巾揩眼睛,自己进去,她也不把头抬一抬,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一定是她昨夜回家,同丈夫办交涉失败了,但为何见了我,睬也不睬,莫非因我昨儿讲山海经,耽搁了她的工夫,回去时她丈夫已等不及跑了,那却是我之过,故她心中怨我,不愿理睬,因此急欲问个明白,走近榻床旁边,轻轻叫一声奶奶,你什么时候来的?为甚这样不快活?何奶奶一语不发。兰舫更觉纳罕,只得回身问白大块头道:“阿姨这是什么意思啊?”

  白大块头道:“有甚意思,昨儿都已告诉你了,你只消问她得夜她老爷回家没有,就明白咧。”

  兰舫听说,更疑心是自己耽搁了工夫闯的祸,因问何奶奶,可是昨儿回去,你们老爷等不及跑了么?何奶奶摇摇头。兰舫道:“这样大约他不曾回家了。”

  何奶奶点点头。兰舫连说:“岂有此理。”

  心中却暗地欢喜,一则自己幸未惹祸,二则他丈夫昨夜不回去,可见他们夫妇的恩义,淡薄已极,正好自己插身其间,遇缺即补,岂不是桩美事。面子上却假替何奶奶不平,说:“你们这位老爷,实在太混帐了。既然答应你回家,为甚撒你的烂污,真正岂有此理!”

  旁边白大块头接口道:“陈先生你休提这些话了,她因昨儿,老爷失她的约,故意作弄她,空等了一夜,开消也不送来,今天气得什么似的,没我前去唤她,恐她连床都不肯下,别说出大门了,是我硬拖她起床,劝她到此散散闷,同她讲话,说到气头上,她连饭也不要吃,只顾抛眼泪,我好容易才把她劝住了哭,你又说这些话触她的心,惹她再哭起来,你待怎样?”

  兰舫闻说,吓得不敢开口。看看何奶奶愁眉不展,白大块头鼓起一张胖嘴,也是副不高兴面孔,兰舫坐了好一会,没意思,想说话呢,只恐惹动何奶奶的愁肠,又要闯祸。猛想起她们口口声声,说什么开消不曾送到,何奶奶所愁,大约也是金钱问题,我何不帮她的忙,贴她些开消,或可使何奶奶转悲为喜,亦未可知。不过贴开销这句话,很难出口。因她是公馆中的奶奶,人穷架子大,不知可肯受我的钱否?倘说上去被她弹了出来,岂不难为情么!一看白大块头在旁边,暗说有了,不如托她阿姨居间介绍,隔了一重门槛,谅她也不致推却咧。因对白大块头歪歪嘴,招呼她到房门外面,扶梯横头,将自己的意思,对她说了。白大块头皱眉道:“好是好的,只恐她因你陈先生同她客客气气,不肯受你的罢了。”

  兰舫道:“我也虑这一着,故而不敢造次,拜烦阿姨,替我说句好话,我实因舍不得她愁坏身子的缘故,别无他意。”

  白大块头笑道:“我原晓你一肚皮好心肠,只是她现在亏空颇大,不是百十块钱所能办得来的,你到底能可贴她多少?倘若够了,我不妨替你讲一句。如其不够,也不必开这个口,让她同老爷去闹,迟早终要叫他拿出来的。”

  兰舫道:“我现有二百元在身边,一并给她,不知可够用吗?”

  白大块头道:“二百元也许够了,你先拿来给我,让我带着钱进去,问她要的就给了她,不要仍旧还你,免得空口讲话,即使她心中要了,也未必好意思老老实实说要你的钱呢。”

  兰舫连称不错,忙在怀中摸出二百元钞票,交给白大块头。白大块头接了,命兰舫在房门外面等一等,自己含笑进房。兰舫果然听话,靠扶梯栏杆站着,仿佛听得白大块头到了房内,同何奶奶二人唧唧哝哝讲了好些话,又听何奶奶嗤嗤发笑,白大块头也笑,自己一点儿不敢窃听她们说些什么。直到后来,白大块头高声唤陈先生进来呢!站在外面,岂不脚麻煞了!兰舫应声时内。此时何奶奶的面色也变化了,仍和昨儿一般春风满面,见兰舫进来,对他盈盈一笑,这就是二百块大洋的收条,何奶奶不提,兰舫也不再问,便是那从中经手的白大块头,也托故避下楼来,少了个见证,竟不能再在这上头开谈判。幸亏他二人还有不须见证的交涉,故而并未受证人缺席影响。

  这夜白大块头特设盛肴,留兰舫、何奶奶二人晚膳。吃过饭又说笑多时,方各散去。次日仍在这里约会,一连十余天,白大块头忙着应酬兰舫,自己收了小芙的五十元媒人钱,也没工夫替他上紧办事。小芙连来讨了几次回音,白大块头推头隔壁这位小姐,家中有事,无暇来此,你要会他,至少还须等候十天半个月。小芙无奈,要求白大块头再约何奶奶前来相会。白大块头暗想她现在有了户头,怎好再敷衍你。两雄相遇,岂不惹动干戈。因说何奶奶日前已同他丈夫回江西去了,不在上海,马上就来说不定,隔三年五载再来也说不定。小芙一想不好了,两头脱空。那一天花掉一百五十元,岂不冤枉。其实此时何奶奶,正在楼上伴着兰舫,不过白大块头不肯告诉他罢了。

  小芙见大块头意态颇为冷淡,晓得她有意放刁,一定为五十块钱,不能称她心的缘故。但一样花这几个钱,若去打野鸡,不知可换多少新鲜,何犯着受他们气恼。一念及此,热血霎时冰冷。也不再与白大块头多话,就此跑了出来,花三块钱在后马路打了个野鸡,回去非常得意,次日便高高兴兴的上学堂读书。他两位同学钱有余、黄百城二人,见了他都十分欢迎。因他们自那夜在戏馆中遇见小芙带领何奶奶在彼看戏,仿佛倩影亭亭,至今犹深印在他们脑子内。不过有余喜欢嘴里说,百城却在肚中做工夫,面子上装出一股道学先生气派。为着这个事,二人闹过一回意见。此时见小芙去了,都欲打听他前夜的女人,究竟是那一条道路,明晓得小芙说的亲戚,乃是一句推头,不足为凭,然而这不过他们心理,场面上有余却欲瞒过百城,不令他知道,自己向小芙打听这件事。

  百城也欲背着有余,探问小芙,恐他知道了要说自己假正经,岂不坏了多年道学的好名誉。因此课堂上,三人当面,绝口不提。及至休息时,百城一转背,有余抓住小芙,苦苦相问,一定要他说出那夜所同的女人,来踪去迹。小芙掩饰不过,又值自己正衔恨何奶奶,拔了他短梯,暗想告诉告诉别人,坏坏她名誉,也是好的。因将自己与何奶奶的交接,从实说了。讲到何奶奶偷了他一百元钞票,回转江西,有余不觉失声叹息,正欲加一句批评,恰巧百城来了,有余不便再讲,对小芙歪歪嘴,走了开来。百城见小芙单只一个人,不觉心中大喜,上前尊一声小芙兄,小芙回言:“百城兄,何事见教?”

  百城素没同他们讲过戏言,一时倒不点难以为情开口,期期艾艾了一阵,方说:“你多天没到学堂中来了,可知有余那厮,大讲你的坏话么?”

  小芙惊问他讲我什么坏话?百城道:“便是那夜戏馆中,你陪着一位女令亲,他硬说这不是你的亲戚,一定路道不正,逢人告诉。我替你大抱不平,同他大闹之下,几乎鸣鼓攻之,他方不敢肆其如簧之口焉。但你这令亲,不知姓什么,家住哪里?可能许我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否?”

  小芙听了,暗想原来你也要打听这件事,却如此远兜转讲话。平常你惯充道学先生,张口说人长,闭口道人短,今天我倒要寻寻你的开心了。因道:“你要见她么?这个容易,今晚我便要到她那里去的,你若有兴,同去好不好?”

  百城大喜,问在那里相会?小芙约他到一爿茶馆内,这夜百城果早早在彼等候。小芙会着他,也不同他说明,径带他到后马路昨夜相与的那个野鸡家中。百城到了里面,已有个几分明白,对小芙说:“这不是夫子所谓山梁之雉欤?你我不做贾大夫,来此何为?”

  小芙道:“实不相欺,前晚所说的亲戚,并非真话,其人便是此地鸨母,现在出门去了,你看看她的妹子好不好?”

  百城将信将疑,听小芙这样说,便举目对那野鸡观看。那野鸡见百城很像是个乡下财主,也有意对他飞了一个媚眼,不由百城骨软筋酥,心房乱跳。正是:荡人魂魄无如色,快我心肠惟有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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