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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芝清惊问为何?晰子道:“我因你那天不肯将住屋出卖,故托了一个朋友,在别处另买得一块地皮,前日才交割清楚。现在我正想把这里的屋子也卖脱了,又何须更买你家的呢。”

  芝清本是忠厚人,闻言信以为真,一时呆呆不语。晰子也不接他的话,倒了一杯茶,又装了一筒旱烟,说:“梅先生请用茶用烟。”

  芝清接来放在茶几上,仍呆呆出神。晰子坐在旁边一语不发,肚子里几乎笑将出来,强自忍住,偷眼看芝清呆想多时,始说:“不知汪先生这里的房屋,曾否得有受主?”

  晰子道:“尚未。我想待那边新屋造成迁入之后,再将此处脱售。”

  芝清惊道:“那边前日才得成交,待造屋安妥,岂不要等几个月吗?”

  晰子道:“果然。”

  芝清听说,又呆住了。晰子道:“梅先生何不待日后我这里卖屋时连带脱手,很为容易,暂时何须急急。”

  芝清道:“汪先生有所不知,那边一二日内,就要钱的。常言远水救不着近火,奈何奈何!”

  晰子啧啧道:“那就难了。不知梅先生宝产意欲卖多少钱呢?”

  芝清道:“我也不晓得现在时值地价,不过当年先祖买这块地的时候,据说曾花去五百块钱,造屋之费在外,到如今房屋都已毁坏,不能值钱,我也只得收回地价五百元罢了。”

  晰子微笑点头道:“五六十年前,这里的地价,果然值到此数。但今非昔比,有几处坐落热闹些的地方,价钱已比从前涨起四五倍。有些从前热闹现今冷落之处,价钱只恐还不及从前呢。便是这里,虽不冷淡,也非热闹,若要和五六十年前卖一般地价,如何能够。试想这块地给你住了五六十年……”

  下文本有岂无损失四字,晰子说到口头,忽又止住,心想地皮不比衣服,无新旧可分,这句话太不近人情,讲出来别给书呆子挑了眼去,忙即改换话头道:“你家住已多年,你虽没亲眼目睹,大约你家令堂太太,已曾经历过来,不妨问问她,从前和现在热闹相去几何?就可明白。但话虽如此,若使有人要你的地皮,莫说五百,就是六百,也肯拿出来。前天我对你们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你若讨我五百块钱的话,我也买了,可惜现今我已买得别处,这里的地方,可有可无,如若价钱便宜些,譬如只要三百块钱,我就发一发狠,买了下来,大不了多化几千银子,两处都造住宅。倘你要五百块钱,我就犯不着多花这笔钱咧。”

  芝清想了一想道:“三百块未免太少罢。汪先生日前既肯化五百块钱买我的,此番仍求你只当帮我五百块钱的忙,买了罢。”

  晰子摇头道:“五百块太贵,现在我已不成心买他。适才听你说有急用,所以我才肯出价三百元呢。”

  芝清此时也顾不得君子固穷,保全书生本色,再三恳求晰子,念多年邻居分上,帮他这点儿小忙,以后当结草衔环,永永不忘大德。晰子执意不允,芝清求恳多时,才答应了四百块钱。芝清回家对老母说知,老母叹息道:“由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世间富人,那一个不把穷人当作鱼肉般看等,无怪富的人愈富,穷的人愈穷了。他们在场面上,何尝不装作乐善好施,博得外间一个大善士的头衔。谁知他暗中却用大刀杀穷人呢!可怪老天爷也和世上一班没眼珠的人一般,把他们当作好人,不给他们一点儿报应,只苦了我们无告的穷人,有冤没处伸罢了。”

  芝清催她拿出方单地契,重到晰子家中,意欲马上取这四百块钱。晰子笑道:“买卖地产,不比买卖别物,一定要挽出中保地甲见议人等,填写杜卖绝契,方单过户诸事,也不是顷刻所能了的。你若等这二百块钱应用,不妨把单契存在我这里,先拿二百元去,立一张收条,写明尽半月内再找二百元,让屋交割便了。”

  芝清依言,捧着二百元回家,母子两人,短吁长叹了一夜。次日,芝清将二百块钱送到甄律师事务所,那边晰子早已通知运同,令他带着芝璜前去收钱,当面写了一张产业分清永绝纠葛的凭据,由律师签字为证,给芝清藏好。这二百块钱也由律师手中过付,律师除扣下五十元讲定的例费之外,又扣了十块钱证人签字费,十五块手续费,五块钱送信车力,共是八十块钱,芝璜只到手一百二十元,他已心满意足,向律师叩谢出来。运同仍在对面小茶馆中相候,见面之下,问他二百块钱曾否拿到?芝璜回言给律师扣去八十,只拿到一百二十块。运同笑道:“这也好了,你待怎样?请请我们呢?”

  他本是一句戏言,不意芝璜穷人大肚皮,竟摸出二十块钱,送给运同。运同见他认真拿出钱来,究竟财帛动人心,他见了这二十块雪白的洋钱,浑忘自己是何等身份,这笔钱该拿不该拿,竟做了个却之不舍,受之无愧。芝璜怀着这一百块钱,也不再回咸时家去,自去大吃大用,不多几时,仍弄得腰无半文,重与乞丐为伍,仿佛做了一场黄粱大梦一般。只苦了芝清母子,平空被他一搅,贱价卖去房屋,母子两个借了一户人家的灶披居住,仍在客堂中设馆授徒,每月加上房钱,免不得更比从前困苦了许多。单有晰子所谋既遂,心满意足,对运同说:“这件事幸亏甄律师一封信之功,虽然他已得了芝璜八十元谢仪,然而我在他面上,究竟分文未花,未免于心不安。况且这种有本领的律师,我们理该和他联络联络,将来大有用处,不如买几色礼物送他,以为联络的初步。”

  运同十分赞成,晰子便买了火腿、板鸭、茶食、水果四色礼物,和运同两个亲自送到甄律师事务所。不意到得那里,竟如古诗所谓人面不知何处去,连那块甄文章大律师的金字招牌,也不知所往。晰子疑心他搬了场,向邻舍盘问,据说甄律师几天以前被上海县差人捉进衙门里去,听说现在已下在监里了。晰子十分诧异,细细打听,始和甄律师在接他们生意之前,曾经办一桩奸骗案件,他代表被告辩护。原告姓杨,是本城绅董,有一个女儿,数年前曾在一处新法女学堂里读书,那时恰值男女平权,不分阶级,自由学说,到处风靡之际,他女儿与几个文明女伴,实行自由主义,不意误了方针,错了目的,结识了一个貌似文明的少年,暗中却被他放出野蛮手段。然而当时女界中虽识得这文明野蛮四个字,到底如何谓之文明,怎样叫做野蛮,此种滋味,谁也不能办别。那杨女士心中以为这就是自由真诠,便是那少年也和她爱情极笃,要求她文明结婚,向她要去几只金戒指,以便定制结婚式戒子。

  杨女士深信不疑,谁知那少年取得戒指后,一去竟如黄鹤,杨女始知受骗,回家告诉父母。杨绅大为震怒,四路托人查访,务获这少年重办,以泄心头之愤。事隔数年未得踪迹,这天也是那少年恶贯满盈,恰与杨女在老北门城门口相遇,被她当场扭住,交巡警解局,移送到县。杨绅提出控诉,那少年有个姘妇,得此消息,大为着慌,急急挽人向杨绅恳请,自甘将他女儿被骗各物如数赔偿。杨绅那里肯依,少年的姘妇,知道说情无望,只得延聘律师代为辩护,这律师便是甄文章,就是那少年和他姘妇,也是列位的素识。少年名唤卞义和,他姘妇自然是王熙凤了。甄律师虽替义和出庭辩护多次,无奈证据确实,义和亲口供认奸骗不讳,任你百般辩护,也是徒然。熙凤还竭力设法替他开脱罪名,甄律师和他讲价之初,本言明二百块钱,包管义和无罪,倘治了罪,一个钱不要。如今他见事有不妙,一想出庭多次,分文未得,岂不蚀本。又见熙凤痴心妄想,口口声声托他帮忙,甄律师暗想,不如趁此机会,敲她一下竹杠,随即凭空捏造出一个罪名,哄骗熙凤说,堂上要治义和三等有期徒刑,监禁若干年,如欲减轻,必须拿出五百块钱来运动问官,就可早几年出狱。他心中以为奸骗罪决不致办三等有期徒刑,将来判了四等或是五等,自己这五百块钱,岂非赚得不穿不漏。

  当下熙凤信以为真,回家将倪伯和处得来的衣服首饰,典质抵押,拼拼凑凑,凑足了五百块钱,送给律师,坐待好音。不幸义和此案,因系奸骗绅士之女,堂上大为震怒,决定从严惩办,判决下来,竟应了甄律师的预言,正是三等有期徒刑。熙凤便打甄律师说话,律师回言,堂上本欲判处一等有期徒刑的,因受了你这五百块钱,始减为三等。又叮嘱她外间不可胡言乱语,若被问官知道,难免又要加罪。熙凤不甚相信,另找一个律师打听。可巧冤家遇着对头。近年以来,律师一业,大为畅旺,只消六个月法政毕业,便可掮出律师招牌,代人辩护。无如打官司的人太少,律师太多,有许多大律师,都闲着没饭吃。所以同行嫉妒的了不得。那律师听了熙凤的说话,便道:“那一定被他哄了钱去,我可以代你控诉。”

  熙凤也觉心有不甘,便托这律师起诉。检察官因这件事有碍他们法官的名誉,故也认真办理,当将甄律师逮捕,预审属实,诈欺取财之罪,无可遁饰,牵入别案并办,处三年零六个月的监禁,才于前日判决,尚未送监执行。听说甄律师犹不甘服,还须赴苏上诉呢。晰子等听了颇为惋惜。运同道:“近日一班律师,十个中倒有七八个向当事人敲竹杠的。偏偏甄文章倒运,可谓有幸有不幸,然而你却可以省却四色礼物了。”

  晰子笑道:“我买来本预备送人的,今既不能送甄律师,就送了你罢。”

  运同摇头道:“我也不要你送什么礼,你我交情,也不在区区礼物上。”

  晰子笑道:“这么我就带回去了。”

  运同暗道:“啊哟,我本是假客气,你未免太老实了。然而也不能让你安然拿回。”

  便道:“还有一个人比律师更为出力,你莫忘了他。”

  晰子猛悟道:“果然还有令亲,他着实帮我些忙,不如将礼物送给他去。”

  运同道:“这才是正理呢。送礼一事,我替你效劳便了。”

  晰子依言,把礼物交给运同。运同带回家内,将火腿、板鸭藏过,只将茶食、水果送与咸时。咸时受宠若惊,喜欢的了不得,对严氏大张笑口道:“你看帮他们办事,未必没有好处。以会长之尊,竟肯送礼给我,岂不光辉。”

  严氏听他说话太鄙贱了,冷笑一声,也不理他。正是:心逢快处肝肠现,人到穷时骨气无。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合集4)海上说梦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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