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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她虽然这般诚心诚意的祷告,无奈皇天佛菩萨,自有一种皇天佛菩萨的脾气,你越求他,他越不肯保佑你。反是随随便便的,他倒暗中糊里糊涂保佑你过去了。李氏祷告之后,皇天佛菩萨既不收她上天,又不放她下地,仍是这样不上不下的教她躺在床上,一抬身便头昏眼眩。如海自那日和邵氏破口之后,就此不同她交谈,连脚尖儿都不踏进她房门一步。邵氏好生气恼,背着人时常流泪。李氏见了又十分着急,只恨自己有病在身,不能帮他们做活。仿佛她一出来做活,如海立刻与邵氏和好的一般。其心虽愚,其情却很可怜。她自知年老力衰,脑子受损,一时未必容易回复,常教他们夫妻俩这样的,也不是个了局。若要他夫妻和好,除非自己离开这里。因自己在此,邵氏见她没人服侍,决不肯让她一个人睡在房中,一定要亲身伺候,究竟一个人分不了两处身,伺候了我,就难以应酬如海。如海少年人,喜欢花花絮絮的,没女人陪伴,如何过得日子。往日他很爱邵氏,想就是这个缘故。目今见她单顾着我一面,不顾他一面,他自然恨极了,惟有我离了这个门口,好让邵氏天天供在如海面前,他二人情缘未断,料想不多时就能恩爱如初了。

  李氏心中存着这个见解,思来想去,竟被她想出一个法子来,私下和邵氏计议道:“这里新故了老太太,料理丧事,极少还得一个多月的忙碌。我有了病,躺在这里,究有些儿碍手碍脚。况且你嫁了这里的少爷,就是姓钱的人了。钱家有事,你理该凑凑手脚。若常日这样陪着我,百事不管,莫怪少爷有闲话,就是我自己也于心不安。更兼现在正值初丧,进出人多,我睡在这里,也很烦恼。我想暂时搬出去住几天,待过了丧事,或是病好了再来。好在明天便是老太太头七之期,听说还是雇着长寿庵尼姑念经。这长寿庵的当家净修师太,为人最是和善,据说也是大人家小姐出身,因少年殁了丈夫,才出的家。往日我闲来无事,常到她庵中游玩,她待我十分要好,有时将经典讲给我听。又说佛门广大,无所不容,今世修行,来生得报,教了我许多经文,什么高王经咧,多心经咧,太阳经咧,灶王经咧,式式俱全。我因太嗦了,记不清楚。她又劝我到她庵中去,吃素念念弥陀,身后也有好处。我恋着这里穿吃受用,没有答应她。如今到此地步,我想只有她那里还可托足,她若嫌我有病,不妨贴她些房饭费,幸我当日在华兴坊时,经手零用开消,略略积蓄几个钱儿,原预备死后做棺材本的,如今只得拿出来用了再说。明天这里有功德,想必净修师太也要来的,你可请她到我房中来,我当面和她开讲便了。”

  邵氏听说,禁不住两泪交流道:“娘啊,当日只因贪图娘儿们常在一处过安乐日子,才答应改嫁那人。早知今日受他欺侮,悔不当初守分安命,自做自吃,谅来一碗薄粥,还能到口,也不致受这般磨难,反将我娘儿们拆散了,记得你儿子临死的时候,曾教我答应他两件事:第一件不可改嫁;第二件须为你老人家养老送终。现在我已辜负了他一件,这第二件我无论如何,务必践他的约。你也不必搬出去,尽在这里住着。他若要撵你出去,我拼着娘儿两个一同上路便了。”

  李氏听了,也觉悲伤,面上强作笑容道:“你这孩子真是痴的,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日后自然要你养老送终,谁也拆不开我们,不过暂埋借庵堂里养几天病,待到病体稍愈,仍要回来。况长寿庵离这里又不甚远,你闲时仍可前来望我,怕不和在家一样么!更有一层好处,她那里倒有两三个佛婆,吃素人想必比吃劳的心地慈悲,一定肯服侍我,岂不比这里下人一个使唤不动,件件要你自己动手的好多了吗!你须一心一意,好好的伺候少爷,若得少爷待你和好如初,我将来也未必不能沾他一些儿光呢。”

  邵氏本不是十分固执之人,听李氏所说的话,句句入情入理,觉得也别无不可之处。想到自己和如海钉头碰铁头的斗着,若不转圜,也非了局,李氏这一搬,倒是个绝妙转圜之法,想如海未必再能和我挑眼。他若能待我和从前一样固好,如其不然,我也只有拼着不吃姓钱的饭罢了。当天并无别话。次日净修果到钱家做道场,邵氏把她请到李氏房中,李氏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净修一口答应。李氏大喜,恰巧如海进来找净修说话,李氏乘间把自己要住长寿庵养病等情告知如海,如海没口称好。

  隔了一天,净修打发两名香伙,抬一张竹床前来,将李氏扶在竹床上睡了,抬往长寿庵中。净修已预先收拾好一间清洁禅房,给李氏居住果然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净修非但不要李氏房饭之费,又替她请了个医生,不时诊治,李氏感激万分。邵氏因李氏住在庵内,心中好生记挂,天天亲自到庵看望。净修已在李氏口中,得悉她的身世,见她姿容秀丽,举止大方,颇生怜惜,常留她讲讲闲话。两个人虽系初交,颇为投契。邵氏问及净修出身,净修并不隐瞒,据实相告。原来净修本是宦家小姐,父亲姓李,曾做过一任知县,自幼将她许配与苏州一家大族某姓为媳。未及婚嫁,丈夫已故。她父本是个极古道的人,得悉女婿身亡,便说我李家世代清廉,无改节之女,逼她过门守节,她那时还只十三四岁,世事一些不知,被她父亲送到男家,模模糊糊的守了几年节。年纪渐渐长成,见伯叔姑姆之间,娶的娶,嫁的嫁,好生热闹快活,自己觉得并未经历这一重快活境界,心中不免有些儿艳羡。

  她男家本是苏州大族,房份极多,有几个大伯小叔们,见她出落得一表人材,欺她没个受主,都想分而食之。内中挑出一个做冲天炮的,先把言语哄骗她,居然被他毁了节。又有第二个出场,威逼她说,你与老大干得好事,若不从我,定给你四路传扬。她听了不敢不依,不料第二个去后,又有第三个出来说:“你与老大老二有染,不能独偏枯我。”

  于是兄弟三人,都把她当作公共玩物。可恨这班人既已污辱了她,该替她守些秘密。不道他们自以为能,逢人夸说,到处声扬,弄得人人皆知,名节扫地。她父亲为他气得一病身亡,她也自悔自恨,削发为尼,以忏夙孽,至今已三十余年。这便是净修当年的历史。邵氏听了,触动自己身世,颇有同病相怜之慨。因此二人的交情,益发密切。不谈则已,一谈便谈到傍晚方回。这时候老太太已过三七,如海因股票市价,愈跌愈下,自己三十万银子成本,只值得五六万金,心中万分着急,也顾不得在家守孝,天天亲自出去探听市面,并把各处到期的银子,设法挪调,移东补西,好生忙碌。家中各事,都不在他心上。故邵氏每日到长寿庵探望李氏一节,他还不曾知道。然而总逃不过薛氏这双毒眼,她见邵氏每天饭后出去,直到晚饭时候才回,成了老例,暗下十分得意。这夜如海回来,薛氏对他说:“你这位油瓶丈母,就留她在家住着罢了,何必把她请到尼姑庵里去,如今又闹出把戏来了。”

  如海惊道:“什么把戏?莫非又把净修老尼姑的头磕破了吗?”

  薛氏笑道:“亏你说得出,她又不是大力士,怎能专门磕破人家的头。只因你这位好新奶奶,自你禁绝光裕之后,她不是天天垂头丧气了吗!现在老太婆住在长寿庵中,她借着探望为由,每日饭后出去,到夜才回,没一天不兴致勃勃,只怕是挂这探望的名儿,日日与她情人相会罢。往日老太太在此时,她无故不能出外,有愿难偿,如今却遂了她的初意。你一领蓑衣,从今也可实授了。”

  如海听说,不禁暴跳如雷,连称:“岂有此理!既有这等事,你不该不早些告诉我。我钱如海在商界上谁不闻名,焉能容此败节之妇,毁我颜面,我决不能容她再留在姓钱的门内。”

  说着径奔邵氏房中。薛氏拖他不住,只得由他。邵氏正在灯下做自己穿的鞋子,见如海盛怒而来,不知其故。刚欲开口问他,如海先把桌子一拍,破口大骂道:“好一个不要脸的淫妇,你色胆也太大了,家里偷汉子不称心,还要亲自送出去呢!我钱如海的颜面,被你扫尽了。我原晓得你不是个好东西,现在果被我试出来了,你还有何说?我姓钱的门中,决决容你不得,横坚外间爱你的人很多,请你随便跟那一个去罢,免得我霸占你,误了你的终身。”

  邵氏听说,如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呆呆发愣。如海还当她吓得呆了,呵呵一阵狂笑道:“你当我天天有事在外,便不知你的举动了吗?可知我身子虽在外面,耳目却在家内。你一举一动,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当我痴的,正是你自己痴了。”

  邵氏呆坐多时,才说:“你讲的什么话,我一些不懂。”

  如海道:“你还要装呆吗?请问你每天饭后出去,上灯回来,在外干些什么事?”

  邵氏忙分辩道:“那为着我娘在长寿庵中养病,不得不去探望她,还有什么别的事。”

  如海冷笑道:“好一个探病,何须探这半天工夫?莫不是约着情人在外间私会罢。这些话你只能哄骗别人,焉能瞒得过我。”

  邵氏闻言,气得几乎发昏,胸中一股怨气,由脑门中直迸出来,额角上汗出如蒸,把手中的活计用力向地下一,牢握着两个拳头,狠命在桌上一捶,嘶声哭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当我是何等样人,我虽然出身贫贱,却还略知大体,也不是朝三暮四之辈,若要干坏事,在当年一个人的时候,早已干了,又何必嫁了你,再做这种无耻勾当,你这些话究从哪里听来的,信口诬蔑,你得交还我一个来历,我死也情愿。”

  如海笑道:“照此说来,你倒是个规矩的人了,不知当初又怎样和我相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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