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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想不到这位平时看起来很温和的女同志生起气来能讲出这么尖刻的话。实在,我没有写过一篇揭露尖锐问题的小说,尽管我天天在思索尖锐的问题。我每天都想写,每天都有新的构思。可是一到动笔的时候就犹豫。倒不是怕,有什么可怕的呢?只是一想到自己可能成为批判的对象就不习惯。好像一个从来没有演过戏的人,突然粉墨登场,处于聚光灯下一样。我知道,这也是缺乏勇气。而勇气必须锻炼。可是锻炼又要勇气。还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我过了“成才”的“最佳年龄”期了。是鸡也是一只老鸡,生不出几只蛋了。是蛋也是抱过窝的蛋,孵不出鸡来了。虽然我还不甘心就这样过完一生,但对前景确实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我全力支持别人去创造、去开创新的天地。我对任何人的成就都感到由衷的高兴,对任何人的不幸都寄予衷心的同情。这不行吗?非得我自己成为英雄豪杰?我感到委屈。我对李宜宁说:

  “我没有勇气和才能。可是因此就剥夺我支持别人的权利吗?”

  李宜宁大概觉得刚才言重了吧?缓和了神色和语气:“你支持他们只会害他们。中国的事,我是看透了。永远也搞不好了。中,国人奴性太深,惰性大重。许多人只会想,不会做,或不愿意做。他们只希望别人去干,自己袖手旁观,‘保留批评的权利’。他们常常把希望寄托在清官身上。在清官当权的时候,他们还敢于把脑袋伸在领子外。要是碰上了贪官酷吏呢?对不起,他们只会逆来顺受,甚至为虎作怅。老何和小孙都是半生颠沛的人了,何必去充当这种为民请命的角色呢?他们应该安安稳稳过几年。”

  “我完全同意这种看法。去作无谓的牺牲,犯不着。”许恒忠高兴地表示赞同。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孙悦激动地叫了起来。她问李宜宁:“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们的中国,这样看我们的人民呢?我感情上受不了。子不嫌母丑啊!我承认我们面临着成堆成串的问题,可是我仍然爱我们的国家,爱我们的民族,并且对未来充满希望。既然你们认为中国已经没有希望了,既然你们认为活着不可能为祖国和人民做一点好事了,那么,你们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呢?”

  许恒忠笑了:“活着一定要有目的吗?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无目的地活着的。或者说:活着就是目的。”

  孙悦更加激动了,她的两道眉毛拧了起来,把愠怒的目光射向许恒忠:

  “那你就躲到一边去活着吧!不要讥笑我们的祖国和人民!不要对我们的事业吹冷风。让我们会牺牲!我相信,牺牲永远不会是无谓的。”

  何荆夫显得多么激动。他先是目光闪烁地看着孙悦,听到这里,他猛然站起身,走到孙悦身旁,但立即又退了回来。孙悦似乎没有看见何荆夫的这些动作,但是她却更为激动,反而哭起来了。

  眼泪顺着孙悦的面颊哗哗地往下流。何荆夫又一次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端着自己的茶杯,送到孙悦面前。孙悦正要伸手来接,突然意识到什么,便推开了何荆夫的茶杯,从桌上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何荆夫的脸色飞红,从孙悦身旁退了回来。我和李宜宁互相看看。显然,她也注意到这些,但我们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事实上,也确实看不清楚什么啊!

  对于孙悦刚才的激烈的批评,李宜宁没有争辩。她抓起孙悦的两只手在自己的手里轻轻地抚摸、搓揉着,好像对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感到痛楚。

  许恒忠也不再笑了。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地说:“我完全理解小孙的感情。谁不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呢?可是这些年,我实在看透了!”

  “看透了一些什么呢,老许?”何荆夫把凳子向许恒忠身边拖一拖,温和地问。

  “什么都看透了。”许恒忠咕噜着说。

  “未必,老许。”何荆夫在许恒忠的手上拍了一下,笑笑说。“一个什么都看透的人还会这样积极找对象、办喜事吗?”

  许恒忠的脸立即飞红了。我们也都笑了笑。何荆夫又拍拍许恒忠的手,请他不要见怪,然后诚挚地说:“老许,你看透了的是:我们的前进道路并不平坦,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和牺牲。你被这代价和牺牲吓退了。是不是?”

  许恒忠耸耸肩膀,不否定也不肯定。

  “那么你看我呢?也是害怕付出代价和牺牲吗?”李宜宁问何荆夫。

  何荆失笑着回答她:“小李,我可不是医生呀!最了解李宜宁的,还是李宜宁。”

  “我是被一种可怕的惰性害苦了!小孙,你不能容忍我的话。你哪里知道,我也是在骂自己啊!我要是不爱我的祖国,为什么不到国外去继承遗产呢?前些年受了那么多的罪,我也没有想到逃出我的祖国。我一直等待着报效祖国的机会。可是长期的等待消磨了我的意志,我养成了一种情性,安于现状,害怕曲折和艰苦。我也看到,现在和以往不同了,真正有了希望。可是我已经飞不起来了。现在需要的是持久的、不懈的、平凡而又艰苦的斗争和工作。要适应这样的需要,一个人必须永远保持振奋的精神,旺盛的精力,坚韧的意志。可是这一切,我都没有了。我有时候一个人瞎想:要是有一个机会,让我献出生命去表白对祖国的感情该多好啊!可是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呢?”

  “我还是想振奋起来的。有时候,我也听到时代的脚步声。可是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节奏,缓慢的、单调的节奏。四肢越来越发达,头脑越来越空虚。我得安慰自己呀!于是我就说:‘即使你振奋起来也没有用。中国反正搞不好了!’事实上,我何尝真的这样想呢?”

  李宜宁说得十分诚恳,孙悦感动得又掉了眼泪。我又感到“予我心有戚戚焉”了。我对李宜宁说:“这么说,我们大概属于同一类型吧!”

  “我们是同时代人,总有某种相似之处吧!我们的经历又使我们之间有许多差异,这有什么,很自然的现象嘛!求同存异,诸见以为然否?”

  何荆夫大概是想结束这场紧张的争论吧?他说话的时候,对每个人都看一看,笑一笑。他见孙悦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便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孙!”孙悦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又立即把脸转过来,对大家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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