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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好,好,她跟你们说过了吧?!大舅在外面等你们!”

  家乡里那些舅父,因为长年吹拂着海风,脸上都是阳光的印子;比较起来,反而是这个大舅年轻一些;他的脸,白中透出微红,早期在南洋当军的沧桑,已不能在他身上发现;然而,兄弟总是兄弟,他们彼此的眉目、鼻嘴,时有极相像的——坐车时,她大舅让银蟾坐到司机旁边,却叫贞观坐到后座:“贞观,你与阿舅坐!”

  贞观等坐到母舅身旁,忽地想起当年父亲出事,自己与三舅同坐车内的情形——舅舅们都对她好;因为她已经没有父亲。

  “贞观今年几岁?阿舅还不知哩!”

  “廿三了——”

  “是——卅八年生的;彼时,阿舅才到日本不久,身上没有一文钱——”

  贞观静听他说下去,只觉得每个字句,都是血泪换来:“那时的京都不比此时,真是满目疮痍,阿舅找不到工可做,整日饥饿着,夜来就睡在人家的门前……到第六天,都有些昏迷不知事了,被那家的女儿出门踏着,就是琉璃子——”

  贞观想着这救命之恩,想着家中的大妗,啊,人世的恩义,怎么这样的层层迭迭?

  “彼时,……琉璃子还只是个高中女学生,为了要跟我,几番遭父兄毒打,最后还被赶出家门,若不是她一个先生安顿我们,二人也不知怎样了,也许已经饿死……她娘家也是这几年,才通消息的——”

  贞观的泪已经滴出眼眶来,她才想起手巾留在办公桌内未拿……于是伸手碰了前座的银蟾一下,等接住银蟾递予的时候,才摸出那巾上已经先有过泪。

  “大舅,你们能回来就好了,家里都很欢喜——”

  车子从仁爱路转过临沂街,这一带尽是日式住宅,贞观正数着门牌号,一放眼,先看到琉璃子阿妗已迎了出来,她身边竟站了那个瘦医生和阿仲。

  “贞观子,银蟾子。”

  她一口一声这样唤着她们;贞观第一次在家中见到她时,因为大妗的关系,对她并无好感,以后因为是念着大舅,想想她总是大舅的妻小,总是长辈,不是大舅,也看众人,逐渐对她尊存;然而今夜,大舅车上的一番话,听得她从此对她另眼看待,她是大舅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她们一家的恩人……

  “阿妗——”

  下车后,贞观直拉住她的手不放,银蟾的态度亦较先前不同;日本妗仔上下看了贞观好一会,才回头与她大舅道:“贞观子今晚穿的这领衣衫真好看!”

  一时眼光都集到贞观身上,银蟾于是说:“我的也好看啊,阿姆就不说?”

  日本妗仔笑呵呵道:“夸奖是要排队,有前后的,阿姆还没说到你嘛!”

  她说话时,有一种小女子的清真;贞观看着她,心里愈是感觉:她是亲人——回到屋内,贞观问弟弟道:“你是怎么来的?”

  阿仲看一眼身旁的医生,说是:“是郑先生去接我!”

  日本妗仔笑道:“是我请开元去接阿仲;啊,大家坐啊!”

  长形的饭桌,首尾是男、女主人;银蟾示意阿仲坐到姊姊身旁,她自己亦坐到贞观对面,这一来,郑开元就被隔远了。

  每一道菜端出时,贞观都看见她大舅的欢娱,谁知粽仔一上桌,他忽然变了脸色;贞观低下头去,却听他以日语,对着琉璃子阿妗斥喝着——贞观听不懂话意,却日本阿妗极尽婉转的予他解释:“喔,他们也不是客,不会误会的……多吃几个不也相同,下次我知道绑大粒一些……好了,你不要生气——”

  她一面说,一面不断解开粽叶,然后三个粽子装做一碟的,将它送到每个人面前。

  贞观这才明了——她大舅是怪伊粽仔绑太小,像是小气怕人吃的样式。

  “阿舅,阿妗初学,小粒的才容易炊熟,而且台北人的粽仔就是这样一捻大,不像台南的粽仔,一个半斤重。”

  她弟弟亦说:“是啊,一个半斤重,也有十二两的……从前我住大姨家,什么节日都不想,想的只是端午节;吃一个粽仔抵一个便当!”

  席间众人,包括她大舅在内,都不禁笑了起来。饭后,众人仍在厅上闲坐,日本妗仔已回厨房收碗盘,贞观趿了鞋,来到里间寻她。

  水台前,她仍穿着银丝洋服,颈间的红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系了围裙,贞观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浓黑的发髻上还有一支金钗,一朵红花,真个又简单又繁华。

  “阿妗——”

  她嘴里正哼着“博德夜船”的日本歌,听贞观一唤,人即转身过来:“怎么厅里不坐呢?这里又是水又是油的!”

  贞观径是来到跟前,才说:“阿妗,银丹得等何时才回来?我们真想要见她!”

  银丹是琉璃子阿妗与她大舅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他们夫妇欲回国时,银丹的日本祖母把伊留了下来,说是等她念好高等学校再去——“银丹子吗?本来说好明年六月的,阿妗又担心伊的汉文不行,回来考不上这里的大学。”

  正说着,只见银蟾亦走了来;贞观问她道:“阿仲还在吧?!你们说些什么?”

  “郑先生问他,十二两的粽仔,里面到底包的什么?”

  琉璃子阿妗听说,不禁好奇问道:“真有那么大的粽仔?”

  “有啊,我在台南看过!”

  日本妗仔想着好笑起来,又问银蟾:“阿仲说包什么呢?”

  “包一只鸡腿,两个蛋黄,三个栗子,四朵香菇,五块猪肉——啊,南部的人真是豪气!”

  回来时,琉璃子阿妗要郑开元送他们,贞观客气辞过,谁知这人说是:“我反正顺路,而且小简也休息了!”

  小简是大舅的司机;贞观心想,真要坚持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倒也无此必要!

  这一转思,遂坐上车来;阿仲在前,她和银蟾在后,车驶如奔,四人一路无话,直到新生南路,阿仲学校的侧门方停。

  阿仲下了车,又道再见又称谢;阿仲一走远,瘦医生忽问二人道:“小姐们要去看夜景吗?”

  要啊,当然要——贞观心想:总有一天,她要踏遍台北的每条街衢,要认清台北的真正面貌,但是要大信陪在身旁才行;她要相熟台北,像大信识得她的故乡一样!

  郑开元一直转望着她们,是真要听着答案;贞观伸出手,黑暗中扭了银蟾的手臂一下,银蟾这才清清声喉,回说道:“不行啊,我们爱困死了!”

  §3

  贞观:

  昨晚表演了一出“月下追周处”,今晨起来时,人有些眩晕,且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叫人不禁要念起辣椒煮面线来。

  别急!别急!刚才收到你的信,看过之后,果然春暖花开,鼻塞就此好起;不信吗?要不要打赌?(准是我赢你输!)因为十分钟前,才弈了一盘好棋。

  其实赢了棋,也不一定代表这人神智清醒;从前我陪老教授下棋,他这样说过我——这个人,不用心的;这不正是庄子“天地”篇说的——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阿仲也和你们去十八罗汉洞?我还以为他只会拿书卷奖,(书呆奖呢?)照片看到了,那么一堆人,要找着你,委实不容易;最前头的两个就是大舅和琉璃子阿妗?

  那个地方,从前我可是去过的;是不是有一线吊桥,走起来人心惟危的,还要抱着石壁走一段?

  祝
  愉悦

  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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