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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刘家店。”

  “北边?”

  “小何村。”

  “南边?”

  “大杨村。”

  刘中正看了付官一眼,付官忙说:“他说的倒不假。”刘中正在马上沉思了一阵,再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看他年轻力壮,说了一声:“带走!”便打马头前走了。几个伪军一齐上来,不由分说,给马英来了个五花大绑,因为捆的过紧,那双手不多会就变成黑紫色了。他们把马英拴在队伍最后的一辆马车后头,这时马英发现车后还拴着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是县委的吴秘书,吴秘书也看见了他,都暗吃一惊。马英递了个眼色,暗示地说道:“我到前村抓药去,店里的人跑了没有?”

  吴秘书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我见都跑光了,就留下一个小伙计。”

  “不准说话!”一个伪军照准吴秘书就是一枪托子。马英放心了,只要大伙都跑出去就行,可是想起自己没完成任务,不由一阵难过。

  队伍进村了,赶车的伪军挥起鞭子,三头大马扬着脖子跑起来,马英他们三个只好跟在后面跑。顿时尘土飞扬,呛得他们直打喷嚏。

  马英走到亍心,忽然看见迎面有两个鬼子端着刺刀押着一个老大娘走来。她血肉模胡,浑身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然而她却昂然地朝前走着。她身旁的大金牙翻译官,咬着牙喝道:“老婆子,你说,八路到底在哪?”’

  “你们跟我来嘛,在前面!”

  马英听出这正是房东李大娘的声音,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莫非她……只见老大娘坦然地从马英脸前走过去了。

  “站住!”翻译官狠命地把手中绳子一牵,将李大娘拉了个踉跄,“你说,这三个是不是八路?”

  李大娘回过头来看了马英一眼,摇了摇头:“不是,在前面。”

  “在他妈什么地方,老东西!”翻译官一句话还没说完,李大娘猛的挣脱他手中的绳子,向墙根的一眼井跑去,噗嗵一声,便一头扎到井里。叭!叭!鬼子一连朝井里打了几枪。马英看得清楚,热泪不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翻译官生了气,骂骂咧咧走过来,把捆马英他们的绳子一解,说道:“跟我走!”

  在一个麦场上,并排坐着两大串壮丁,中村正来回踱着嚎叫。翻译官走过去对他说了几句话,他便不讲了,走过来围着马英他们三个转了一圈。突然双眼一瞪,哧——地拔出战刀,指向吴秘书:“八路的?”

  “不是的。”吴秘书镇静地答道。中村收起刀,摸了摸他的心,然后又转过去看了看他的手,就对一个伪军唧咕了一句什么。那伪军走过去把吴秘书的绳子解开,对他说:“太君找你说话。”

  吴秘书刚往前迈了两步,伪军端起枪,叭的一声,吴秘书身子晃了两下,便不声不响地栽倒了。马英这时忽然感到双手坠的慌,一看,原来身旁那个被缚着的老百姓哆哆嗦嗦吓得站不住了。中村正是要以杀吴玉南来吓唬他们两个的,见一个被吓坏了,就命伪军解开绳子,他举起战刀:“八路的!”一刀劈下来,顿时鲜血四溅,尸首倒在马英的身旁,他的两只脚已经浸湿在血泊里了。

  “和鬼子拚!”马英握紧拳头,可是耳边忽然又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头脑要冷静,不到万不得已……”现在还没有完全绝望啊……

  中村照例在马英胸前摸了摸,又转到后边去看了看马英的手,突然把那鲜血淋淋的战刀放在马英的脖子上:“八路的?”

  “不是的。”

  “八路的没关系!”

  “没关系也不是的。”马英这时已经准备好,只要中村把刀一举,他就跳着喊口号。“共产党万岁!”几个字已经放到嗓子眼上。不料中村把战刀抽回去了,向伪军们摆了摆手:“八路的不是。”

  马英如醉方醒,想不到死到临头却暂时逃出一条活命。这时两个伪军过来,推着马英:“走!走!”把马英的绳子和那串壮丁的绳子结在一起了。

  灰色的夜幕已经拉开了,鬼子整队回城,打着太阳旗,唧哩哇啦地唱着歌子。鬼子后边是伪军,他们押着数十辆马车,马车上满载着抢来的物资,马车后拴着一串一串的壮丁。马英跟在马车后边跑的头昏眼花,渐渐模模胡胡看到那高高的城楼。他不止一次进过这坐城,可是想不到竟会让人家绑着用马车拖进城啊!这时他忽然想到母亲,母亲莫非也是让人家这样绑着进城的吗?……想到这里,他不觉流下眼泪。鬼子!汉奸!好狠的家伙!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和你们干到底!

  【第九章 法庭上】

  马英等六人被推在一间小黑屋里,一股说不出的气味钻进马英的鼻孔,说臭不象臭,说腥不象腥,说霉又不象霉,可能是这三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怪味,真要使人呕吐。喀丁一声,门上了锁,屋子一下子黑得象掉到煤窑里。马英一迈腿,“唉呀!”有个人叫了一声。原来这屋子里住得有人!马英只好慢慢蹲下来,用手往地下一摸,是土,再往前一摸,是草。这草不扎手,软绵绵的,用手一捏便可挤出水来。忽然,和马英一齐进来的大个子周大贵吵道:“他娘的!住在这里憋也要憋死啊!”

  “不要吵!睡觉!睡觉!”看守警察用枪托子在门上狠狠敲了两下。

  “你们来了几个人?”一个年轻人热情地问道,象是招待客人似的。

  “六个。”马英说,“你们呢?”

  “半斤对八两。好啊,咱们凑起来恰好是一打。”那年轻人爽朗地笑了笑,接着对他的伙伴说,“挤一挤,天冷,挤挤暖和。”

  马英在那年轻人的身边躺下,头顶着墙,脚蹬前墙,这大约就是房子的宽度了。忽然周大贵骂起来:“操他娘,泥水匠盖房子也不量量老子的身架!”原来他个子高,展不开身子,马英心里觉得好笑,忙劝他道:“别冤枉泥水匠了,人家也不知道给你盖的。”

  “给你们脸不要脸,再吵送到太君那里杀了你们!”看守警察走过来骂道。

  “别吵了,别吵了,把腿曲起来嘛!”躺在边上的一个老头子说道。因为他要经常到墙角那个大马桶里拉痢疾,所以只好躺在边上。可是周大贵一把腿曲起来就压在马英身上,于是只好仰面朝天的曲着,咀里还不住的小声在骂:“俺犯了什么罪啦,受这个洋罪!”

  呼——呼——,起风了。狂暴的北风象一只猛兽,从上空咆哮而过,震撼着这间小黑屋,大家真希望暴风能够把这间小黑屋一下子卷走才好。然而暴风并不能挽救他们,反而象趁势故意欺负他们似的,不知是从门缝还是墙缝钻进来一股股的凉风,直冻得他们浑身筛糠,上牙和下牙闹起别扭,大家久久不能入睡,一会你挤我,一会我挤你,睡一阵醒一阵,醒一阵又睡一阵,一夜不知道睡了多少觉。马英想:要不是被敌人捉住,这会早过了清洋江和杜平他们见面了。可是他们现在还等着我,等,等,一灯油熬完了,还是没有影子,建梅可能约着老孟到河滩上来望了,他们怎么能望得见呢?他们怎么知道我已经被敌人关在这黑暗的笼子里,成了废物,永远回不去了……也许,我藏在云秀家里就对了?我为什么要急着离开她家?要是夜晚走该有多好,躲也好躲……

  想到这里,他忽然暗暗埋怨自己道:“卖这些后悔药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被捕受刑、流血牺牲,这对一个革命者有什么奇怪呢!”想到这里,杜平那饱经敌人监狱折磨、坚贞不屈的形象就闪耀在他的眼前,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经受住考验!……他的心平静一些了,可是他的思想一下子又飞到另外一个问题上:如今,县委的联络站被敌人破坏了,李大娘也死了,县委的同志不知道跑到哪里,杜平他们以后将怎样联系呢?……马英的思绪象是一根扯不完的长线,他迷迷胡胡睡过几次,总也打不断。忽然微微听到后院有女犯人的哭声,一下子又想到他娘,莫非娘也关在这里?她身架子不好,又上了年纪,如何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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