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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啪的一声,就在这紧急关头,那姑娘举起一把铁锹,击在鬼子的后脑上。只见鬼子把刺刀一扔,两眼一翻,滚在马英身旁。马英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浑身瘫痪,不省人事了……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他觉得身上热乎乎的,睁眼一看,原来是躺在炕上,铺着盖着好几床被子,身边坐着一个大姑娘,她左手端着一碗汤,右手拿着一只小勺,马英想:这大概就是昨夜救他的那个姑娘了。

  这时他才发现这姑娘是这样美丽:她丰满而又结实,乌黑的头发,一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顺着肩膀拖在胸前,随着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微微跳动。她的脸色红中透黑,几根希疏的前刘海飘在额前,她是长脸型,尖下巴,鼻梁高高的,咀唇薄薄的。脸上的几块青伤,显然是昨夜和鬼子搏斗时留下的。这时她那双活灵活现的大眼睛忽然闪耀出惊喜的光芒:“同志,你好了,快喝点米汤。”

  马英还以为是在做梦,心想没有这样好的事情吧,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是傻楞楞地望着她。那姑娘看出了他的意思,忙解释说.“你是昨夜藏到俺家来的。已经迷胡一夜了。”

  “鬼子呢?”马英清醒一些了。

  “早死了,都埋了。鬼子的大队和汉奸烧了村东三间房子,昨夜就走了。”她说话的声音那么爽朗愉快,接着把碗递到他咀边说:“快喝吧,一会就凉啦。”

  “同志,谢谢你,我自己来。”马英接过碗,昨夜的事实证明,他完全可以对她用这个称呼,他把这样的称呼看做是对她的一种最大的尊重。

  “同志!”这姑娘不止一次这样称呼过别人,可是她的确第一次才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在她的心目中,“同志”是那些整天在外东奔西跑、有能耐的人;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她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终年伴随着她的老父亲,从她记事那一天起,整天就是下地、烧饭、做营生,她所知道的,就那方元十里地的天下。在她的周围虽有一些年轻小伙子常常注意她,那只是因为她长得美丽,年老的人虽也不断夸奖她几句,也不过是把她当做一个好闺女。而现在竟然有人称她同志了,她兴奋得脸红了,急忙凑近问道:“同志,‘同志’怎么讲呢?”

  “同志吗?”马英想了想,“就是说我们在一起革命!”他见她不懂,又解释说,“就是我们在一起打日本鬼子。”“我们在一起……”第一次听到有个年轻小伙子和她这样说话,她忽然害起羞来,这时她才发觉她和他坐得太靠近了,忙把身子挪开。其实她昨夜拖他背他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就在她挪开身子时一抬手,把碗碰了,汤泼了马英一身,她慌忙去擦,刚擦了两下,又赶紧把手缩回来。马英过意不去地说:“不要紧,不要紧。”

  老头子进来了,他一见马英醒了,高兴地说:“谢天谢地,总算又过了一关,快走吧,鬼子今天还要来的!”

  “爹,你是咋啦?”姑娘白了她爹一眼。

  “大爷,我这就走……”

  “同志,你不要听我爹的话。”姑娘没等马英说完,就抢着说,“到处是鬼子,你上哪去?藏在俺家地缸里保险没事。”“我还有任务。”马英这时想起杜平、建梅他们,走的心更急了,“不要紧,趁天快黑,好走。”

  姑娘想了想,转脸对她爹说:“爹,到亍上看看好走不?”这姑娘在她父亲面前真有这样大的威力,老头子竟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她接着转过脸来对马英说:“我爹上了年纪,胡涂,你可别见怪。”

  “哪里的话,”马英忙解释说,“难怪他老人家,这年头谁不担惊受怕。”

  “哼!那也不能光顾自己。”她接着问道:“同志,你上哪去呢?”

  “过清洋江找队伍去。”

  “什么时候回来呢?”

  “什么时候回来?”这不只是姑娘一个人的声音,这是全县人民的希望。他坚定地说道:“我们就回来,就要在这块土地上和鬼子干仗!”他接着掏出一个小本子递过去,“同志,你叫什么?把名字写上,以后我们好回来感谢你。”

  姑娘脸红了,摇摇头。

  “好,你说说,叫什么?”马英问。

  “云秀。”

  “姓什么呢?”

  “姓常。”

  马英把她的名字写在本子上,说:“以后我再到你家来的时候教你认字。”

  姑娘兴奋得脸更加红了,轻声地问道:“同志,你叫什么呢?”

  “我叫马英。大马的马,老鹰的鹰。”马英故意地说道,逗得云秀爽朗地笑起来。

  “路上没人,能走。”老头子进来说道。云秀脸上那愉快的表情一下子全扫光了,马英站起来。

  “等一等,你看你袍子撕破了,万一碰到坏人准疑惑你!”云秀说着便拉马英坐下,撩起自己的棉衣,从大襟上取下针线就给他缝。马英这时才看见昨天和鬼子搏斗时,扯了半尺长个大口子,雪白的棉花飞了出来。云秀做的一手好营生,真是飞针走线。马英想说句感谢的话,可是又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只是傻楞着,一忽儿缝好了。

  马英整理了一下棉袍,把枪往腰里一插,说:“我走了。”“拿这个空枪筒子有啥用?”云秀伸手把他的枪夺下来,往被子底下一塞,说,“我送你出村,枪先存到这里。”

  马英一时不知该怎样对答,就默默地跟着云秀出村了。到了村东口,云秀指给他说:“前面是柳庄,柳庄南是大杨村,北是小何村,东去五里地是刘家店,过了刘家店就看见清洋江了。”马英一一用心记下来,便踏上大路朝正东走了。云秀站在村口还一直凝神地望着。

  路上没有一个人,马英心里发闷,前面村子里有没有情况,想打听一下都不能。走到柳庄村口,忽然一个卖洋油的老头慌慌张张地迎面走来,马英忙问:“村里有鬼子没有?”“你没看我叫人家打了吗?都住满啦。”老头说。这时马英才看见老头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伤痕。他想是不是还回大东庄到云秀家里先藏起来呢?可是一想,这又要使老大爷担惊受怕,正在犹予,突然村子里走出一队鬼子,和他相隔只有几十步远,他想躲也来不及了,就干脆大模大样地向村里走去,鬼子们并未理会他。

  柳庄的亍里两旁坐满了鬼子、伪军。还有被抓来的壮丁,用绳子象串珠子似的串着,排坐在墙角下,一个个鼻青脸肿,满身是土,看样子是从老远的地方抓来的。马英见无人过问,放大了胆子,更加坦然地穿村而过,看看已经出村了,在敌人的窝里倒不觉得怎么,出了村反倒心跳起来,生怕再碰上敌人。怕鬼就有鬼,大路上迎面开来了伪军的大队,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马英一看,认得是他进城开会时见过面的刘中正,一颗心便不由紧张地收缩起来,在这同时刘中正也把马勒住了,双眼瞪着他,马英只管往前走。

  “站住!”刘中正在马上喊了一声。马英吃了一惊,在马前站住了。

  “我们好象认识呢?”刘中正瞪着两只贼眼说。马英灵机一动,接着说道,“我以前在城里做生意,常从司令部门前过,见过您好几次哩。”

  “姓什么?”

  “姓常。”

  “哪村的?”

  “大东庄的。”

  “干什么去?”

  “抓药去。”

  “药方子拿来我看看。”

  马英脑子一转:“这药已经吃了一剂,药单子留在药铺里。”

  “胡说!准他妈是八路。”刘中正勃然变色。

  马英暗吃一惊,仍然平静地说:“我有名有姓,有家有地,怎么是八路?”

  “你说,前边是什么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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