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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骨(1)


  ——果园城记之七

  “牢骚,没有完的牢骚!”当人提议去看他的时候,他的相识们总是摇头皱额,彷佛他们对他已经没有办法。

  于是我们想,什么是造成这个所谓“没有完的牢骚”——我们往往觉得,这对于当事者本人,要远比字面上所说明的可怕得多呢!在考虑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注意到这种现象,在最近十年老中国的生活莽原上,在激烈的斗争中,出现一批愤世家。他们愤恨政治腐败;反过来,如果他们坚持下去,活一天便遭受一天的压迫排挤。这些人无疑都是好人,自认为灵魂纯洁得像秋天的鸭拓草,但是,假使这话不致过分的伤害他们,我得说他们中间很少真正的强有力者。这个人就是这种好人,不管我们怎么评判,世人又怎么指责,纵然社会人士全离开他,故旧们全轻视他,他的同道却仍旧对他存着敬爱。人家说他脖子后面生着一块傲骨。

  这是一块可怕的包括正直与自负的傲骨。同时,你当然能够猜出,他们像九九表,几乎有个一律的身世。他们的父亲是老邮政局,骨科医生,铺子里的掌柜,或是个纯粹的小地主,他们谨慎的在豪绅与官吏的气焰下,在不安定的恶劣空气中活着,只怕被别人注意,只怕被别人看见。不,他们什么都不缺少;最坏的就是这个什么都不缺少;你想想,他们有收人,家里有钱,乡下有田地,那么,他们为什么老战战兢兢,怕那些官吏和豪绅——也就是流氓和烟鬼呢?

  果园城至今还流传着一个谣谚,所谓“灭门知县,倾家地方”。地方就是地保。这种不适于呼吸的空气从小时候就刺激他,气恼他,使他成为愤世家。

  这个后来的小愤世家终于进了学堂。

  “这是谁?”他的同学们问。“这个家伙,瞧他那股子神气!”

  “呸!他爸爸是个小肥猪。”另外的快嘴些的回答,也许他忘记自己的爸爸也是“小肥猪”了!

  这是真的,一开始不愉快就等着他了。你当然同样能够猜想出,在十五年前,几乎所有小城里都有这种现象,每所学校里都有一些英雄,他们大半才刚刚十二岁至多十四五岁,但是他们已经从他们的父亲和先生那里学会换“金兰谱”。这些小老先生们——常常挨板子或被罚跪在太阳下的刘、关、张们,他们自然不把“小肥猪”的儿子放在眼里,就经常向他挑战和袭击了。他被锻炼着,直到他的心都被弄硬起来,在这个学校里住了五年。唉!他长长的叹日气,于是离开家乡,在一个比较大点的城市里考进师范学校。

  “我们果园城的人没有第二个考上这个师范学校!”他父亲笑着对别人——也许是个剃头匠说。老头子从来没有进过“师范”,在他的想象中,觉得它是很大很大,除去北京的京师大学,要算它最大了。他欢喜的等着,等着将来做“封翁”耀武扬威。

  可怜的老头,他怎么能想得到儿子的命运,怎么能想得到儿子的将来呢?这个还没有长成的果园城的傲骨,他的想法显然跟父亲不同。他的年龄渐渐大起来,翅膀渐渐硬了,对于过去的他什么都没有忘,都放在心里。他竭力加强自己,在外边他能找到各种新的书籍,一些“辩证法”,一些“意德沃罗基”,一些“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二十年来中国青年站在世界前面,什么还能比这些理论更容易使他接受,更合乎他的欲望?它们正是打倒他所憎恶的腐败政治和豪绅跟流氓的。他在那里住到毕业,据说他读了很多很多——唉,很多很多的书!接着他怀了满腔希望和骄傲从学校出来,得到县立中学的聘约,犹之乎从来没有上过勒的儿马,现在他得到机会试试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千里足了。

  不幸他命中注定要受一次试练,它在这里跟他开了个玩笑。他的千里足一开始就跑到一片荒地上去了。他的同事们,那些“人师”们把“王莽”念成“王奔”,他们说“兔和鸡没有脑子”,他们平常连报都不去看,连冥王星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拍马、吃酒、打牌、吊膀、欺骗。他是看过辩证法和唯物论的,在这里他是真理的代表,跟这种无赖同事,跟他们同样被称作先生!他感到大大的受了侮辱;另一方面,当然也就更加骄傲。事实岂不正是这样的吗?请睁开眼尽可能往四方看看,这地方除了他还有谁是人才?

  “共产党来的时候,他们第一个必须请我出来。”据说他是这样跟他的学生们讲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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