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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面目


  “文人”本来不是一个不祥的名辞,他们是人类社会里的一小部分的人,以其写作的技巧,被认识为专门的“作者”或诗人或小说家的,正和一部分人之以其特殊的才能与知识或技术,被认识为工程司,化学家,政治家,乃至汽车制造者等等的情形,没有两样。

  在古远的社会里,歌人很早的便是一个专门的职业。跛了足不能奔跑,在狩猎和作战都不方便,便成了铁匠;同样的,盲了双目的人,也只能成为歌人,歌咏英雄和神的传说,以娱乐,以激励同群。在希腊神话里,天上的铁匠海泛斯托士是一位瘸子。这并不是偶然的事实。而最大的史诗作家荷马之为一个“盲诗人”,也决不是没有原因。“盲诗人”大概是记忆力特别的好,想象力和了解力也似乎特别丰富和敏锐。人类最早的最伟大的文学的丰碑的树立者,便只好让给了一位伟大的“盲诗人”。——直到现在,在我们这个有趣的古老的国度里,还有无数的盲歌人以歌唱弹词等长篇故事诗曲为专门职业的呢!他们沉醉了无数的村姑农子的心,他们惹动了无数“妇孺”老幼的闲愁清泪。那不被人所注意的一群可敬的盲诗人,难道其中没有一个才能杰出的大作家在着么?却如何的被忽视,被轻蔑!他们是自食其力的,是高尚的人,然而“拖裾侯门”的宫庭诗人们或准宫庭诗人们却永远的在排斥着他们!

  社会渐渐的进化了,歌人和诗人便不一定是盲者专业。当初,歌人是属于整个社会的,是属于公共的。封建制度的出现,使歌人们变成了王侯家的豢养着的人物。一条线继续着下来的,便是所谓“宫庭诗人”之类的文士们。

  再后,随了自由主义的发展,工商业的突飞的进步,中产阶级的把握着政权,文人们便再度的为公共之所有。他们以定期刊物,或以单刊的小说,戏曲一类的写作,博得了群众的同情。他们的作品,无殊于可买卖的一切商品。他们享有著作“权”,而这著作“权”,也和他们的其他财产一样,可以公然出让的。

  再后,便是社会主义的时代,文士们该为最大多数的人类而歌唱的了;他们是属于整个社会的;……而这时代还正在发展着。

  所以,所谓文人也者,原是人们自己就性之所近所选择的职业之一种,并不是一个“不祥”的名辞;更不足以借此自傲,自夸。文人们的笔,也便是他的斫柴的斧,种地的耙,……并不特别的可尊贵。

  然而,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却竟有自命为特殊阶级的文人们。“士为四民之首”,他们是永远的站在统治者的一边的。而“文人”便也竟成了一个“不祥”的名辞!

  正和我们走在街上,或埠头同时可见到原始式的以肩荷物的运输人和飞驶着的载重汽车;咿咿哑哑的推着的送女工上厂的独轮车和疾驰而去,一尘不扬的一九三四年式的福特卡;独木舟式的小艇和巍然屹立于水上象一座大城似的两三万吨的邮船,等等情形一样,我们也可在同时见到古老的盲歌人们,新兴的文士们,其中还走着算不清的极多的“封建余孽”,“四民之首”的士大夫们。

  所谓“士大夫”并不就是“文人”,然而很早的他们便已分别不清。很早的,我们的专制帝王们便发明了“以文取士”的制度,使才智之士皆敝其精神于无力之地。于是唐以诗、赋,宋以诗、赋、经义,明清以八股文、试帖诗,作为登庸士子之途径。个个“士大夫”大概都是和文字有缘的。自然便也靠在“文学”的边上走着了——何况诗,赋之流,其本身也便在文章流别之列。

  于是,文人们必定会摇身一变而成为统治阶级,——当然,也有终身变不成的,那便该唉声叹气的在诉穷诉苦了,于是“文学”便成了一种登庸的“阶梯”而不是一种专门的技艺了,便成了一种敲门砖而不是一种自食其力的职业了。许许多多的文人们便这样的跳不出“宫庭诗人”的圈子。“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宰相须用读书人”一类的话,都是这种畸形现象的露骨的表白。“文人”之为世所诟病而视为一个“不祥”的名辞,岂无故哉!今日的文人们还不是有许多正在以“文学”为登庸的阶梯么?还不是以博得统治者的赏识为荣么?还不是乐为“帮闲”之流的东方朔司马相如而不自愧么?……等而下之,乃竟有彼豢养于地头蛇的土豪之大宅深院里的。——其实这也并不特别的可耻!

  “文人”的面目,假如,竟是这样,那末,所谓“文人”的一个名辞诚然是“不祥”之称了。

  就文学的历史看来,伟大的文人们是永远不会因被豢养而遂歌颂“主上圣明”的:他们往往是带着很浓厚的反抗的情绪的。就在十八十九世纪的商业社会里也是如此。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又何尝不是如此。伟大的文人们,永远的不会甘心的被人豢养的,他们永远的憬憧着一个理想的社会,一个永是春天的世界。他们决不会以现状为满足的。他们决不会苟安于黑暗的地狱里,他们大声的呼喊,他们憎恨,悲愤,反抗。他们永远是一个先驱者;他们常是“正义”的化身。

  《伊里亚特》里是那样的不替统治者亚加米农留面子;柏拉图是那样的憬憧着一个理想国;西塞罗是那样的主持着正义和公道;白居易《新乐府》是那样的在作着不平的呼号;屠格涅夫身为大地主,却为可怜的农奴那样的恳挚请命;史多活夫人是一个白种的妇人,他的《黑奴吁天录》却是如何的为尼格罗人说话。

  凡是伟大的文人,殆无不是带些几分反抗性质的;凡是伟大的作品,也大多数是暴露黑暗,不安现状,憬憧光明的。至于如何的“喜笑怒骂,皆成文章”,那是要靠作者们的技巧之所近的了。

  伟大的文人往往要受迫害。卢骚的穷困,屠格涅夫之不见容于帝俄,勃兰特斯之被守旧者所攻击是其例,但又何损于他们呢?“整个社会”会渐渐的明白他们,拥护他们的。

  而那些屈伏,谄谀,写着《剧秦美新》的“文人”们呢,他们是那样的细弱可怜!恹恹无生气!

  求伟大的文士于“谄谀”之群,那是根本就错了的。

  二三,八,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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