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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的演化(2)


  二 新证据的发见

  说来很觉得有趣,在去年之前,我们对于以上的两个问题,还没有法子窥测得什么端倪。我们相信,鲁迅先生所见到的吴承恩的《西游记》,不过是《真诠》、《新说》一类的清刊本。——这有一个证据,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上说:“第九回记玄奘父母遇难及玄奘复仇之事,亦非事实,杨本皆无有,吴所加也。其实吴氏的《西游记》原无今本的“第九回”(其说详下)。亚东图书馆的标点本,所用的底本便是《新说》。但最流行的一本却是《真诠》。《真诠》其实最靠不住,乱改、乱删的地方极多,远不如《证道书》及《新说》的可靠。吴氏原本所有的许多作为烘托形容之用的歌曲,几有十之三四被删去。这是最可慨惜的!吴氏的许多韵语,出之于孙行者、唐三藏或诸妖魔的口中者,乃是那么的有风趣。不知悟一子为何硬了心肠,乱加斫除!

  除了《新说》、《真诠》本的吴书之外,他们所见到的明人著作,也只有杨致和的四十一回本《西游记传》。

  在好久的不知有吴氏原本,无论他著的“黑暗时代”之后,却忽然的于一年之间,乃连续发见了好几部《西游记》的著作,使我们顿时眼界大开,对于这部小说的研究,自信可以暂时告一个结果,还不足以偿“埋头”之苦而若考古学家之掘获古代帝王坟似的欣然自得么?

  三年以前,我在上海,已知道日本村口书店有明板《西游记》二种待估的消息。为了索值过高,决非我们教书匠力之所及,虽然天天燃烧着想读到他们的愿望,却只得冷了心肠,不作此想。去年,在时局混乱的情形中,听说这二书已为北平图书馆购得了,这使我们如何的高兴!连忙坐了公共汽车进城,得以第一次获睹数年来念念不忘的两部书。

  土黄色的细绫锦套,一望而知为日本式的装璜。凡五套,四套是吴本《西游记》,其他一套却是从未见之记载的一部异本:

  鼎锲全相唐三藏西游传(第一卷末,又题作《唐三藏西游释厄传》)

  羊城冲怀 朱鼎臣 编辑
  书林莲台 刘承茂 绣梓

  这一部《西游传》分甲、乙、丙、丁……等十集,凡十卷,但只有四本,篇幅不及吴本《西游记》四分之一,每页分为上下二层,上图下文。就其版式及纸张看来,当是明代嘉隆间闽南书肆的刻本。其时代最迟似不能后于万历初元。说她是一部孤本,大约不会错。在她出现以前,我们从来不知道有此书。羊城人朱鼎臣固然是一位陌生的作家;即“书林莲台刘承茂”也似是不见经传的一个闽南书肆主人。有了这部书的出现,我们才可以明白,杨致和的《西游记传》是“我道不孤”,才可以知道,杨本四十一回的《西游记传》和朱鼎臣十卷本的《西游传》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东西。

  但那四套的明刊吴本《西游记》,也并不是什么凡品。明刊小说,惟《西游记》为最罕见。清初刊的《西游真诠》,卷首曾附有插图二百幅(但后来刊本皆已去之),刻工极为精致。就插图的内容看来,确不是《西游真诠》所有。(因插图第九回是袁守诚妙算无私曲,并无陈光蕊赴任逢灾的一回。)《真诠》大约是利用、了明末的这副图版而“张冠李戴”了的。(这插图本当是天启、崇祯间苏或杭的一个刻本,似即为《李卓吾批评西游记》的插图吧?)三年前,上海中国书店在某书封皮的背面,发见明刻本《西游记》一页,诧为奇遇。后此页由赵蜚云先生送给了我。这一页万历写刻本《西游记》的发现,便是这四大套明刻吴本全书发现的先声。这吴本的《西游记》全书,首有秣陵陈元之序,序末题“时壬辰夏端四日也”,盖即万历二十(公元一五九二)年所刊。刊地为金陵,刊者为金陵书贾世德堂唐氏。陈序云:

  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校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数十万言有余。

  是此书亦尝经唐光禄“校其卷目”,未必全为原本之式样的了。但今所见《西游记》,则当以此书为最古。插图也很精,与罗懋登的《三宝太监下西洋记》略同式。万历间金陵刊本的插图,殆都是这种式样的。

  今存的明刻本吴氏《西游记》,尚有:

  (一)鼎锲京本全像西游记 日本内阁文库藏,题“闽建书林杨闽斋梓”,上图下文,全为闽南书坊的款式。亦为二十卷,亦有陈元之序,而序末年月,已改为“癸卯夏”,盖即万历三十一年,去世德堂本的刊行已十一年。(似即据世德堂为底子,故以京本相号召。闽南书肆,凡翻刻南京、北京书,皆冠以京本二字,以示来源,有别杜撰。其风殆始于南宋。)

  (二)唐僧西游记 日本帝国图书馆藏,似亦万历间刊本,而从世德堂本出者。惜未详为何人所刊。

  (三)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 日本内阁文库藏。亦同世德堂本。卷首插图,凡一百叶二百幅。有题“刘君裕刻”者;当为启、祯间刻本。(以上三本见孙楷第的《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北平图书馆出版)其面目都是和世德堂本不殊的。在世德堂本之前,有无更早的刊本,却不可知,世德堂本题“华阳洞天主人校”,此华阳洞天主人,似即陈序中所谓唐光禄。

  陈序很重要,惟关于作者则游移其辞:

  ……《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余览其意,近跅驰滑稽之雄,巵言漫衍之为也。旧有序,余读一过,亦不著其姓氏作者之名。

  彼时,似不知此书出于吴承恩手。惟既有“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语,则吴氏或尝为“八公之徒”欤?嘉、隆间的文人们,出入于藩王之府,而为他们著书立说者不少概见,吴氏殆亦其一人。惜所云“旧序”,世德堂本未刊入,今绝不可得见,未能一窥其究竟。

  世德堂本,粗视之与今坊本无异,但有一点与今坊本大不相同,即今坊本有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仇报本

  的一大段“陈玄奘出身”事,而世德堂本则无之,其第九回便是:

  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恰相当于今坊本第十回的开始。十回以下,文字全同今坊本,惟回目略殊:

  中国文学研究

  从第十二回起,则诸本回目皆全同,没有什么可注意的。到底这“陈光蕊”故事是吴本所原有而世德堂本删去的呢,还是吴本原无,而为清代诸刊本所妄加的呢?这且待下文再详之。

  正当此两部不平常的明刻本《西游记》及《西游传》出现的时候,一个更重大的消息也为我们所喧传着。原来,在北平图书馆善本室所庋藏的许多传抄本《永乐大典》中,有一本第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卷的,是送字韵的一部分。在许多“梦”的条文中,有一条是:

  魏征梦斩泾河龙。

  引书标题作“西游记”,文字全是白话,其为小说无疑。谁能猜想得到,残存的《永乐大典》的一册之中,竟会有《西游记》小说的残文存在呢!在吴承恩之前,果有一部古本的《西游记》小说!鲁迅先生的论点是很强固的被证实了。这一条,虽不过一千二百余字,却是如何的重要,如何的足令中国小说研究者雀跃不已!

  我们虽不曾再发见第二条《西游记》残文,但此《永乐大典》本《西游记》之为吴承恩本的祖源,却是无可疑的。就此一条的文字看来,古本《西游记》小说,其骨干与内容是不会和吴承恩本相差得多少的。孙楷第先生曾钞得此条见寄。为了见到的人太少,特将全文转录于下:

  梦斩泾河龙(《西游记》)长安城西南上,有一条河,唤作泾河。贞观十三年,河边有两个渔翁,一个唤张梢,一个唤李定。张梢与李定道:“长安西门里,有个卦铺,唤神言山人。我每日与那先生鲤鱼一尾,他便指教下网方位。依随着百下百着。”李定曰:“我来日也问先生则个。”这二人正说之间,怎想水里有个巡水夜叉,听得二人所言。“我报与龙王去。”龙王正唤做泾河龙。此时正在水晶宫正面而坐。忽然夜叉来到言曰:“岸边有二人都是渔翁。说西门里有一卖卦先生,能知河中之事。若依着他算,打尽河中水族。”龙王闻之大怒。扮作白衣秀士,入城中。见一道布额,写道:“神翁袁守成于斯讲命。”老龙见之,就对先生坐了。乃作百端磨问,难道先生,问何日下雨。先生曰:“来日辰时布云,午时升雷,未时下雨,申时雨足。”老龙问下多少。先生曰:“下三尺三寸四十八点。”龙笑道:“未必都由你说。”先生曰:“来日不下雨,到了时,甘罚五十两银。”龙道:“好,如此来日却得厮见。”辞退,直回到水晶宫。须臾,一个黄巾力士言曰:“玉帝圣旨道:‘你是八河都总泾河龙。教来日辰时布云,午时升雷,未时下雨,申时雨足。’”力士随去。老龙言不想都应着先生谬说。到了时辰,少下些雨,便是向先生要了罚钱。次日,申时布云,酉时降雨二尺。第三日,老龙又变为秀士,入长安卦铺。向先生道:“你卦不灵,快把五十两银来。”先生曰:“我本筹算无差。却被你改了天条,错下了雨也。你本非人,自是夜来降雨的龙。瞒得众人瞒不得我。”老龙当时大怒,对先生变出真相。霎时间,黄河摧两岸,华岳振三峰,威雄惊万里,风雨喷长空。那时走尽众人,唯有袁守成巍然不动。老龙欲向前伤先生。先生曰:“吾不惧死。你违了天条,刻减了甘雨,你命在须臾。剐龙台上难免一刀。”龙乃大惊悔过。复变为秀士,跪下告先生道:“果如此呵,却望先生与我说明因由。”守成曰:“来日你死,乃是当今唐丞相魏征来日午时断你。”龙曰:“先生救咱!”守成曰:“你若要不死,除非见得唐王,与魏丞相行说,劝救时节,或可免灾。”老龙感谢,拜辞先生回也。玉帝差魏征斩龙。天色已晚,唐王宫中睡思半酣,神魂出殿,步月闲行。只见西南上有一片黑云落地,降下一个老龙,当前跪拜。唐王惊怖曰:“为何?”龙曰:“只因夜来错降芒雨,违了天条,臣该死也。我王是真龙,臣是假龙。真龙必可救假龙。”唐王曰:“吾怎救你?”龙曰:“臣罪正该丞相魏征来日午时断罪。”唐王曰:“事若干魏征,须救你无事。”龙拜谢去了。天子觉来,却是一梦。次日,设朝,宣尉迟敬德总管上殿曰:“夜来朕得一梦,梦见泾河龙来告寡人道:‘因错行了雨违了天条,该丞相魏征断罪。’朕许救之。朕欲今日于后宫里宣承相与朕下棋一日,须直到晚乃出,此龙必可免灾。”敬德曰:“所言是矣。”乃宣魏征至。帝曰:“召卿无事,朕欲与卿下棋一日。”唐王故迟延下着。将近午,忽然魏相闭目笼睛,寂然不动。至未时,却醒。帝曰:“卿为何?”魏征曰:“臣暗风疾发,陛下恕臣不敬之罪。”又对帝下棋。未至三着,听得长安市上百姓喧闹异常。帝问何为。近臣所奏:千步廊南,十宇街头,云端吊下一只龙头来,因此百姓喧闹。帝问魏征曰:“怎生来?”魏征曰:“陛下不问,臣不敢言。泾河龙违天获罪,奉玉帝圣旨令臣斩之。臣若不从,臣罪与龙无异矣。臣适来合眼一霎,斩了此龙。”正唤作魏征梦斩泾河龙。唐皇曰:“本欲救之,岂期有此!”遂罢棋。

  这部古本《西游记》,就此条残文看来,必定也是分则、分段的,而每则却各有一个六七个字的“回目”,正象古本《三国志演义》一样,条文的题目:《梦斩泾河龙》,或为原文所有,或为《永乐大典》编者所代拟,今不可知。但文中插入

  玉帝差魏征斩龙

  一句,与上下文俱不衔接,却显然是原来的一个“回目”。此条似当是合两个“回目”的两则而成的。第一个“回目”也许是已被《永乐大典》编者所删去而代之以

  梦斩泾河龙

  的一个总题目了。文末有“正唤作魏征梦斩泾河龙”一语,也正是古代“说话人”每喜于一个重要节目处提醒听众的惯技。

  古本《西游记》的文字古拙粗率,大类《元刊全相平话五种》和罗贯中的《三国志演义》。其喜用“之、乎、者、也”的文言的习气,也正相同。当是元代中叶(或至迟是元末)的作品。元道士邱处机写作《西游记》的传说,虽不过是一个谎话,而元人写作的古本《西游记》,却不料竟实有其书!在这异书奇本陆续的发见的时候,论述中国小说的历史,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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