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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的遗产问题


  许多人提出了“文学遗产”问题。人类的文明有一部分是以人类的血与肉,泪与汗建筑起来的。当我们徘徊于埃及荒原上的金字塔旁,或踏上了罗马斗兽场的石阶,或踯躅在雅典处女神庙的遗址而不忍离开的时候,我们曾否想到:这些弘伟壮丽的先民的遗产,乃是以无量数的奴隶的血与肉,泪与汗所堆砌而成!这可怕的膏血涂抹的遗产,显示出来的是蹂躏与鞭打,铁锁与饥饿,他们无限凄凉的被映照在夕阳的金光里,仿佛每一支断柱,每一块巨瓦废砖,都会开口诉述出人类是如何的在驱使、鞭策、奴役自己的圆颅方趾的兄弟们。差不多,可以“发思古之幽情”的所在,没有一所不是可以使我们想像到那可怕的过去的。

  文学的遗产在其间却是最没有血腥气的——虽然有一部分也会被嗅到一点这种气息,和显露出些过去文士们的谀媚的丑态。

  一部人类的历史,便是一本血迹斑斑的相斫书,或可以说,人类的历史,是以血写成的。这相斫书到什么时候才告个了结,这历史,到什么时候才不再会以血去写它,那是,谁也不能知道。——然而有人是在努力着,在呼号着,想要把血淋淋的笔从萨坦手上抢去了;而用自己的和平的心,清莹的墨水,去写成自己的历史;虽然他们还不曾说服了大多数的为魔鬼的狂酒所醉的帝国主义者们。

  但在其间,人类的文学的历史,却比较的是以具有伟大心胸的文士们的同情的热诚的笔写成的;——虽然也有一部分是曾被媢嫉、谀媚、愤咒的烟气纠绕于中。

  所以在人类的许多遗产里,文学的遗产也许是最足以使我们夸耀自己的文明与伟大的。

  我们憧憬于歌中之歌的景色。我们沉醉于《依利亚特》、《奥特赛》的歌唱。我们被感动于释迦摩尼的自我牺牲的“从井救人”的精神。我们为希腊悲剧所写的人与运命的争斗,生命与名誉或正义的选择的纠纷,而兴奋,而慷慨悲歌。

  我们也为无穷尽的冗长而幻怪百出的印度、阿剌伯的故事所迷惘。我们也为《吉诃德先生传》而笑乐,而被打动得欲泣。为《韩米雷德》、为《麦克伯》、为《仲夏夜梦》而惹得悲郁的想,或轻松的笑。为《神曲》、为《新生》、为《失乐园》、为《仙后》、为《刚脱白莱故事》、为《十日谈》而感受到新鲜的弘伟的感觉。

  我们也为歌德、席勒、拜仑、雪莱、卢骚、福禄贝尔诸人的作品,而感泣,而奋发,而沈思,而热情沸腾。

  我们也为嚣俄、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易卜生、柴霍甫、狄更司、高尔基、高尔斯华绥诸人的小说、戏曲所提醒,所指示,而愤懑,而悲戚,而欲起来做些事。

  乃至奥维特的《变形记》,中世纪的《玫瑰与狐狸》,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史格得的《萨克森劫后英雄略》等等,也各给我们以许多的问题,许多的资料,和许多的愉快的感觉。

  这些,都足以表示我们的人群里,自古来,便有许多不是渴欲饮血,“欲苦苍生数十年”的英雄的模式的人物。他们具有伟大、和平的心胸,救世拯溺的热情,精敏锐利的眼光,与乎丰富繁赜的想像,以不忍人之心,发为不忍人之呼号。他们的工作的结果是伟大而永久的。

  在人类的历史里,属于他们的一部分是不被嗅出血腥气来的。

  而在想从萨坦手里夺去了血淋的那支巨笔,不使他们再以人的血书写下去的人们里,他们也便是其中的一部分。

  在这些世界的不朽的文学遗产里,中国也自有其伟大的可以夸耀的一份儿。

  但这所谓“以文立国”的古老的国家,究竟产生了什么呢?

  当希腊的荷马、阿士齐洛士,印度的释迦摩尼、瓦尔米基在歌唱,在说道,在演奏他们的伟大的著作的时候,我们的孔子和屈原也已诞生于世。这几千年来,是不断的在产出无量数的诗歌、戏曲、小说、散文来。

  在这无量数的诗、剧、小说与散文的遗产里,究竟是有若干值得被称为伟大的,值得永久的被赞许着的。

  碎砖破瓦是太多了,简直难得一时清理出那一片文学的古址出来。有如披沙淘金似的,沙粒是无量数的多。

  假如把沙粒当作了金砂,那不是很无聊的可悲的情形么?但金砂是永远的在闪闪作光的,并不难于拣出。

  为了几千年来,许多的文人学士们只是把文学当作了宫庭的供奉之具,当作了个人的泄发牢骚,表弄丑态的东西,于是文学便被个人主义与实用主义压迫得透不过气来。

  “不学诗,无以言”,“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这些便都是浅而狭的实用主义的呼声。这些作品便占了我们文学遗产的一大部分。他们只是皇帝的应声虫,只是皇帝的弄人;被夸称为“文学侍从之臣”的人物,原来也不过是优旃、优孟之流,东方朔自诉得最痛快!杨循吉、徐霖辈受不了那不平的待遇,却硬抽身跑脱了。(其实也只是露骨些的不平的待遇。)

  然而被笼络住了的“文学侍从之臣”们,却在自欺欺人的鸣盛世的太平,为皇家作忠实的走狗;还在洋洋得意的训诲、教导着无穷尽的青年们走上他们的道路。

  然而“登龙无术”的被淘汰了的文人们,为了身子矮,吃不到葡萄,却只好嚷着葡萄酸,其实是一样的热中!在那谈穷诉苦的呼声里面,我们看出了他们的希求。只要抛下了一块骨头,他们还不争着抢么?尤侗写他的《钧天乐》传奇的时候,是那样愤懑不平;然而不久异族的皇帝,招他来做“侍臣”了,他便贴然的跪拜嵩呼,而且还将那些“胡服胡冠”,图而传之久远!这还不够使人见了感得浑身不舒服么?

  这些纯以个人主义或个人的利禄功名的思想为中心的作品,又占了我们的文学遗产的一大部分。

  那末,我们所留下的有些什么呢?还不该仔细的拣选、表彰着他们么?

  在无量数的黄沙堆里,金砂永远是闪闪的在作光,并不难于把他们拣出。

  假如我们把黄砂也当作了金粒,而呼号的鼓吹着,那末这错误是可以补救的么?

  我们要放大了眼光,在实用主义与个人主义以外的作品里去拣。我们不需要供奉文学,也不需要纯以个人的富贵功名为中心的牢骚文学,我们所需要的是更伟大的更具有永久生命的作品。而这些伟大的作品,在我们的文学遗产里,却并不是少!

  所以,提出了文学遗产问题,并不是说,一切的丑态百出的东西,都可以算作遗产,我们真正的伟大的遗产,足以无愧的加入世界文学的宝库中者,还要待我们用敏锐博大的眼光去拣选!至于怎样的拣选以及拣选的标准的问题,那是另外一会事,需要许多人来合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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