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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六朝的散文(7)


  七

  六朝散文,论者皆以为唯长于抒情,而于说理则短。这话是不大公允的。六朝不仅是诗人云起的时代,且也是宗教家和卫道者最活跃的时候。在六朝的散文里,至少宗教的辩难是要占领一个很重要的地位的。那时,自汉以来的佛教势力,渐渐的根深蒂固了。自皇帝以至平民,自诗人以至学士,无不受其熏染,为之护法。南朝的梁武帝至舍身于同泰寺。北朝的魏都洛阳,城内外寺观之数,多至一千余(见《洛阳伽蓝记》)。但以外来的佛教,占有那么伟大的力量,当然本土的反动是必要发生的了。汉、魏是吸收期,六朝却因吸收已达饱和期而招致反动了。故六朝便恰正是本土的思想与佛教的思想,本土的信仰与佛教的信仰作殊死战的时候。

  这场决战的结果,原是无损于佛教的豪末,却在中国思想史上,文学史上留下一道光明灿烂的遗迹。我们看,佛法的拥护者是有着一贯的主张,具着宗教家的热忱的,其作战是有条不紊的。然而本土的攻击者,却有些手忙足乱,东敲西击,且总是零星散乱,不能站在一条战线上作战的。时而以纯粹的儒家见解来攻打。时而以新生的道教信仰当作攻打的武器。时而站在国家主义的立场上,就夷教排斥论来鼓动一般人的敌忾之心。时而又发表什么“白黑论”以宣传道释并善之说。总之,攻击的阵线是散乱的,佛家的防御却是统一的。以一贯之旨来敌散乱之兵,当然是应付有余的了。但在决战的时候,双方的搏击却是出之以必死之心的。其由冲突而生的火光,是如黑夜间的掣电似的,特别明亮的出现于乌漆如黑的天空,显着异样的绚丽。自此以后,向佛家进攻的,如持着儒家正统论的韩愈、欧阳修等,其立论之脆弱,更是不足当佛徒之一击的了。

  这种论难的最早的开始,当在于宋元嘉十二年(公元435年)公布的《白黑论》的时候。何尚之有《列叙元嘉赞扬佛教事》,把这次辩难的经过,说得很详细:

  是时,有沙门慧琳,假服僧次,而毁其法,著《白黑论》。衡阳太守何承天与琳比狎,雅相击扬,著《达性论》。并拘滞一方,诋呵释教。永嘉太守颜延之,太子中舍人宗炳,信法者也。检驳二论,各万余言。琳等始亦往还,未抵迹乃止。炳因著《明佛论》以广其宗。

  今《白黑论》等并存于世,旨颇可知。慧琳本姓刘,秦郡秦县人。出家住冶城寺。元嘉中,在朝廷颇有势力。他的《白黑论》(即《均善论》),设为白学先生和黑学道士的论辩,以“白”主中国圣人之教,“黑”主谈幽冥之途,来生之化的释教。其结论是:“夫道之以仁义者,服理以从化,帅之以劝戒者,循利而迁善。故甘辞兴于有欲而灭于悟理,谈说行于大解而息于贪伪……但知六度与五教并行,信顺与慈悲齐立耳。”是明持着儒释折衷论的。以沙门而发这种议论,当时护佛者自然要大哗起来了。何尚之径称他为“假服僧次,而毁其法”。

  何承天似是当时唯一表同情于他的人,他将《白黑论》分送朝士,力为宣传。他是东海郯人,宋时为尚书祠部郎,领国子博士,迁御史中丞。元嘉二十四年,坐事免官。卒年七十八(公元370~447年)。他原是当代的儒学的宗师,本来对于佛教是一肚子的不满。看见有一个释子做出了那样“毁法”的文章来,自然是十二分的高兴,代尽分送的义务。因此,起了很重要的反响。护法的文士,无不参加论战。宗炳原是承天的论敌,便首起举难。炳字少文,南阳涅阳人。义熙中,为刘裕主簿。后入宋,屡征皆不就。他见了《白黑论》,便写几封长信给何承天,讨论此事。后又著作《明佛论》,大为佛家张目。承天初送《白黑论》给他,只是请他批评。及炳长篇大论的攻击起来,承天也便亲自出马,与之驳难。又著《达性论》及《报应问》。《报应问》直攻佛家的中心的信仰,举例证明“杀生者无恶报,为福者无善应”。又和颜延之往复辩难。延之也是信从佛教者。连作三论,专攻承天的《达性论》。

  同时又有范泰、王弘、郑鲜之诸人,讨论“道人踞食”事。但那是佛教本身的仪式问题,没有多大的重要性。却也可以看出一般人对于沙门等之行动,像踞坐与以手取食等,颇为诧怪不满。

  《白黑论》的论战过去了,却又起了另一个新的论难。那便是以顾欢的《夷夏论》为中心的一场论难。

  顾欢字景怡,一字玄平,吴郡盐官人。宋末,征为扬州主簿,永明初,征为太学博士,并不就。《夷夏论》的攻击,较《白黑论》更为明白痛快,也更为狠恶深刻。先引道经,说明老子入天竺维卫国,因国王夫人净妙昼寝,遂乘日精入其口中,后生为释迦,佛道兴焉。“道则佛也,佛则道也。”然因所在地不同,故仪式有异。“今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既不全同,又不全异。下弃妻孥,上废宗祀……且理之可贵者道也,事之可贱者俗也。舍华效夷,义将安取。若以道邪,道固符合矣。若以俗邪,俗则大乖矣。”这场攻击,颇为可怕,说他基本之道,原是中国的,而仪式则大不同。以此鼓动人民爱国之心,而去排斥佛教,方法是很巧妙的。故当时此论一出,驳者便纷纷而起。若袁粲,若朱昭之,若朱广之,若明僧绍,皆痛陈其误,加以详辩。和尚一方面,也有意通、僧愍二人做文来反攻。僧愍作了《戎华论折顾道士夷夏论》。以《戎华论》来骂欢的《夷夏论》,恰好是针锋相对。僧愍也引经来说明老子为大士迦叶的化身,“化缘既尽,回归天竺,故有背关西引之邈。华人因之作《化胡经》也。”正是以矛攻盾之法。又引经说,佛据天地之中,而清导十方,“故知天竺之土是中国也”。针对欢之责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子出自井坂之渊,未见江湖之望矣”,以更阔大的一个世界,来驳欢的褊狭的夷、夏之别。末更丑道而扬佛,欲其革己以从佛理。确是一篇很雄辩的东西。

  欲以浅薄剽窃的道教的理论,来攻击佛教,当然是不会成功的。奉佛甚虔的沈约尝著《均圣论》,阐扬佛家素食之说,以杀生为戒,并证之以中国往古圣人“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等事,决定“内圣外圣,义均理一”。这不是什么很重要的文章,但因此招致了道士陶弘景的热烈的责难。约又作了一篇《答陶隐居难均圣论》,便辞旨弘畅得多了。弘景之难,颇似顾欢之论,仍以“夫子自以华礼兴教,何宜乃说夷法”为责难的中心。约则偏是规避此点不谈。

  但当时,最重要的辩难,还不是什么就爱国主义而立论的《夷夏论》,也不是什么折衷儒佛的《白黑论》,真正的决死战,却在于以范缜的《神灭论》为中心的一场大争斗。

  范缜字子真,南乡舞阴人。齐初为宁蛮主簿。建武中,出为宜都太守。天监四年,征为尚书左丞。坐事徙广州。还为中书郎,国子博士。缜的《神灭论》,未知作于何时。然齐的郑鲜之已有《神不灭论》:“多以形神同灭,照识俱尽,夫所以然,其可言乎?”鲜之卒于元嘉四年(公元427年)。难道缜的此论竟作于元嘉四年以前么?但缜的所作,在梁武帝时候(公元502~549年),才有人纷纷的加以驳难,甚至连梁武帝他自己也亲自出马,可见此作绝不会是八十几年前产生的。郑氏的《神不灭论》和缜的此论,当是题材的偶同,而不会有什么因果的关系的。

  佛家所持以劝人者,像因果报应、幽冥祸福等,类皆以灵魂不灭论为其骨干。若人死,灵魂果即消失,则佛家所说的一切,胥皆失所附丽。从前的《夷夏》、《白黑》诸论,皆只攻其皮毛。到了范缜的《神灭论》,才以科学的态度,直攻其核心的观念,欲一举而使其土崩瓦解。当缜著论之时,正是南朝佛家最为专霸的时代,自天子以至亲王、大臣、将军们,几无不为佛氏的信徒。而缜则居然冒大不韪而向之进攻,诚不能不谓之豪杰之士。唯萧衍及其臣下们究竟还是持着宽容异端的主义的,他虽作《敕答臣下神灭论》,骂了缜一顿:“妄作异端,运其隔心,鼓其腾口,虚画疮疳,空致诋诃”,而实际上也不曾加他以重罪。缜所论的,要旨如下:

  或问予云:神灭,何以知其灭也?答曰: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利之名,非刀也;刀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刀,舍刀无利。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浮屠害政,桑门蠹俗,风惊雾起,驰荡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又惑以茫昧之言,惧以阿鼻之苦,诱以虚诞之辞,欣以兜率之乐。故舍逢掖,袭横衣,废俎豆,列瓶钵,家家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致使兵挫于行间,吏空于官府,粟罄于堕游,货殚于泥木。所以奸宄弗胜,颂声尚拥,唯此之故。其流莫已,其病无限!

  这论,太重要了,不仅对于佛家挑战,实在也对一切宗教挑战。对于当时兴高采烈的佛教徒们,这正是一个当心拳。故他们见了,莫不一时失色,纷纷的出死力以驳之。只沈约一人,便作了《形神论》、《神不灭论》、《难范缜神灭论》等好几篇文章。居皇帝之尊的萧衍,也亲自出马来训斥了范缜一顿。缜又有《答曹思文难神灭论》,更申前旨。这场论辩,实在是太有趣,太重要了。

  当时,又有《三破论》出现,专攻佛而崇道。全文已不存,幸刘勰的《灭惑论》所引不少,尚可见其大要。《三破》所论,与《夷夏论》鲜殊,彦和所驳,也不过佛家常谈,故无甚重要。

  与顾欢约同时的,有张融,以作《门律致书周颙等诸游生》,力言佛家攻道之非。“吾见道士与道人战儒墨,道人与道士狱是非。昔有鸿飞天道,积远难亮。越人以为凫,楚人以为燕。人自楚、越耳,鸿常一鸿乎!”他持着佛、道调和论,以为其本则一,其源则通。这已是道家的防御战,而非攻击战了。但他的论敌周颙则穷追不已,力拥佛而攻道。他以为非道则佛,不宜持两端。“道佛两殊,非凫则燕,唯足下所宗之本,一物为鸿耳。”此言殊足以破佛道调和论之坚垒(颙有《答张融书难门律》及《重答张融书难门律》)。

  如此纷纭的论战,大约要到梁代的后半叶方才告了灭熄。其所以灭熄之故,半因佛家势力的一天天的膨胀,半也因皇家的热心护法,足以缄止攻击者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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