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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鼓子词与诸宫调 十一(2)


  这些着力描写的所在,大约与白仁甫的《唐明皇游月宫》杂剧(今佚)总有些关系罢。以下便是“笑携玉筋击梧桐,巧称雕盘按霓裳”的一段极盛的状况,一节极旖族的风光的故事的叙写了:

  (二十一)胜葫芦 明皇击梧桐“朝罢君王宣玉容”(《雍熙乐府》卷四)

  (二十二)一枝花 杨妃翠荷叶“拢发云满梳”(同书卷十)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祸根便埋伏下了。“无端野鹿入禁苑,平欺诳,惯得个禄山野物,纵横恣来往。避龙情子母似恩情,登凤榻夫妻般过当。”这一段事在底下二套里写着:

  (二十三)墙头花 禄山偷杨妃“玄宗无道”(同书卷七)

  (二十四)醉花阴 禄山戏杨妃“羡煞寻花上阳路”(《雍熙乐府》卷一)

  像这样的比较隐秘、比较秽亵的事,清人洪异的《长生殿》便很巧妙、很正当的把它舍弃去了不写。

  (二十五)踏阵马 禄山别杨妃“天上少世间无”(《九宫大成谱》卷二十八)

  (二十六)胜葫芦 贬禄山渔阳“则为我烂醉佳人锦瑟傍”(《雍熙乐府》卷四)

  这二段便是“如穿人口,国丑事难遮当,将禄山别迁为苏州长”的事了。

  (二十七)一枝花 禄山谋反“苍烟拥剑门”(《雍熙乐府》卷十)

  (二十八)赏花时 禄山叛“扰扰毡车惨雾生”(同书卷五)

  (二十九)耍三台 破潼关“殢风流的明皇驾”(《九宫谱》卷二十七)

  以上便是“渔阳灯火三千丈,统大势长驱虎狼”云云的禄山起兵与过潼关的一段事了。潼关一破,势如破竹,不得不“生逼得车驾幸西蜀”。接着便是“马嵬坡签抑君王。一声阃外将军令,万马蹄边妃子亡”的惨酷绝伦的事发生了。关于幸蜀事,《天宝遗事》的遗文惜无存者;而关于杨妃的亡与明皇的忆则正是伯成千钧之力之所集中者;当是《遗事》里最哀艳、最着重的文字。这一节故事的遗文,今见存最多;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禄山(703-757),即安禄山。唐安史之乱的祸首。

  (三十)醉花阴 杨妃上马嵬坡“愁据雕鞍翠眉锁”(《雍熙乐府》卷一)

  (三十一)醉花阴 明皇告代杨妃死“有句衷言细详察”(同书卷一)

  (三十二)愿成双 杨妃乞罪“一壁厢死犹热,血未干”(同书卷一)

  (三十三)集贤宾 杨妃诉恨“飞花落絮无定止”(同书卷十四)

  (三十四)村里迓古 明皇哀告陈玄礼“六军不进”(同书卷四)

  (三十五)胜葫芦 践杨妃“是去君王不奈何”(同书卷五)

  (三十六)袄神急 埋杨妃“雾昏秦岭日”(同书卷四)

  (三十七)集贤宾 祭杨妃“人咸道太真妃”(同书卷十四)

  杨妃死后,明皇哭之,忆之。高力士也哭之,忆之。这噩耗传到了安禄山那里,禄山也哭之,忆之。关于哭杨妃的事,伯成又是以千钧之力加以描写的。原来的排列如何,今不可知,姑以哭、忆事为一类列下。

  (三十八)粉蝶儿 哭杨妃“玉骨香肌”(《雍熙乐府》卷七)

  (三十九)新水令 忆杨妃“翠鸾无语到南柯”(同书卷十一)

  (四十)粉蝶儿 力士泣杨妃“若不是将令行疾”(同书卷七)

  (四十一)粉蝶儿 禄山泣杨妃“虽则我肌体丰肥”(同书卷七)

  (四十二)行香子 禄山忆杨妃“被一纸皇宣”(同书卷十二)

  (四十三)新水令 禄山忆杨妃“舞腰宽褪毙貂衣”(同书卷十一)

  (四十四)夜行舡 明皇哀诏“不觉天颜珠泪籁”(同书卷十二)

  (四十五)一枝花 陈玄礼骇赦“锦宫除祸机”(同书卷十)

  (四十六)端正好 玄宗幸蜀“正团圆成孤另”(同书卷三)

  (四十七)八声甘州 明皇望长安“中秋夜阑”(同书卷四)

  从《粉蝶儿》套《哭杨妃》到《八声甘州》套《望长安》的十则,都只是写一个“哭”字,一个“忆”字。更有:

  (四十八)新水令 禄山梦杨妃“驾着五云轩”(《雍熙乐府》卷十一)

  一套,似也可以附在这个所在。

  (四十九)一枝花 杨妃绣鞋“倾城忒可憎”(《雍熙乐府》卷十)

  (五十)赏花时 哭香囊“据刺绣描写巧伎俩”(同书卷四)

  以上的二则,便是《遗事引》里所谓的“愁观罗袜,痛哭香囊”的二语了。可惜这里只有关于杨妃绣鞋的一则,却没有关于罗袜的。最后尚有一则:

  (五十一)赏花时 明皇梦杨妃“天宝年间事一空”(《雍熙乐府》卷五)

  从“天宝年间事一空,人说环儿似玉容”起,直说到“贪欢未能,惊回清梦,玉阶前疏雨响梧桐”,似为一个结束或一个“引言”。但说是附于“疏雨响梧桐”的一则故事之后的一个结束,大约是不会很错的。伯成的“疏雨梧桐”的节目,或甚得白仁甫的那一部《梧桐雨》的杂剧的暗示的罢;正如《哭香囊》的一个节目之得力于关汉卿的《唐明皇哭香囊》一剧一样。但很可惜的,“疏雨响梧桐”的遗文,我们却已无从得见了。

  洪异的《长生殿》,其下卷几全叙杨妃死后的事,特别着重于“临印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云云的一段虚无缥缈的天上的故事。白氏的《梧桐雨》剧,则截然的终止。于“秋雨梧桐叶落时”的一梦,恰正获得最高超的悲剧的气氛,远胜于《长生殿》之拖泥带水。伯成的《天宝遗事》,是否也终止于“秋雨梧桐”,今不可知,但〔赏花时〕“天宝年间事一空”套若果为一个总的结束,则其“尾声”当然会是“秋雨梧桐”的一梦的。这部弘伟的《天宝遗事诸宫调》若果真终止于此,则其识力,当更过于董解元;其风格的完美,其情调的隽逸,也当更较《西厢记诸宫调》为远胜。

  《天宝遗事诸宫调》的遗文,除过于零星者不计外,凡得上列的五十四套(连《遗事引》三套)。可说是,已尽了可能的搜辑的工力了。大部分都被保存在《雍熙乐府》里。这部空前的浩瀚的“曲集”,其中所收罗着的重要的材料不知凡几。《天宝遗事》五十余套,便是重要的材料的一种。在较《雍熙乐府》的刊行为早的《盛世新声》及约略同时的《词林摘艳》二书里,《天宝遗事》的曲子连一套也不曾收着。这真有点可怪!《太和正音谱》,及《北词广正谱》所收的《遗事》的曲子,却又是极为零星的。《九宫大成谱》又开始注意到《遗事》,但所录《遗事》的曲文,出于《雍熙乐府》外者仅二套耳。故辑录遗事的遗文,终当以《雍熙》为渊薮。

  五十四套的曲文,当然不能尽《遗事》的全部。就《西厢记诸宫调》有一百九十三套,《刘知远诸宫调》残存三之一的篇幅,而也有八十套的事实看来,《天宝遗事》大约总也会有二百套左右的吧。今辑得的五十四套,只当得全文的四之一吧。最明显的遗漏是:“晓日荔枝香”、“霓裳舞”、“夜雨梧桐”等等重要的情节。伯成以那末许多套的曲子,来写明皇的游月宫,来写安禄山的离京,来写杨贵妃的死,来写明皇等的哭与忆,便知所遗者一定是不在少数。

  假如有一天,像发现《刘知远诸宫调》似的,也发现了《天宝遗事诸宫调》的原本,那岂仅仅是一件惊人的快事而已!要是《九宫大成谱》的编者们不说谎,果真犹及见到《天宝遗事》的原书,则在今日(离他们不到二百年)而若得到此弘伟的名著,恐怕也不是什么太突然的事吧。

  “天宝遗事”很早的便成为谈资;《长恨歌》以外,宋人已有《太真外传》(乐史著,有《顾氏文房小说》本)及《梅妃传》(无作者姓名,亦见于《顾氏文房小说》)诸作,颇尽描状的姿态。《辍耕录》所载“院本名目”中,也有

  《太真外传》,即《杨太真外传》。长篇传奇,北宋乐史撰。乐史,北宋文学家、地理学家。杨太真即杨贵妃,此书系摭采《明皇杂录》、《长恨歌》、《安禄山事迹》等书创作而成。

  《梅妃传》,宋代传奇小说,作者不详。书中写宫人江采苹生性喜梅,唐玄宗赐名梅妃,为杨贵妃所妒,二人争宠互嫉。

  《击梧桐》一本。

  元人杂剧,关于此故事者更多:于关、白二氏诸作外,更有庚天锡的:

  《杨太真霓裳怨》一本(今佚,《录鬼簿》著录)

  《杨太真华清宫》一本(同上)

  又有岳伯川的《罗光远梦断杨贵妃》一本(今佚,《录鬼簿》著录)。而王伯成则为总集诸作的大成者。其魄力的弘伟,诚足以压倒一切。像那么浩瀚的一部“天宝遗事”,在他之前,还不曾有人敢动过笔呢。在他之后,明人之作诚多,若《惊鸿》,若《彩毫》,皆是其中表表者,然若置之这部伟大的诸宫调之前,则惟有自惭其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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