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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的传种职务


  我的婚姻是十年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功的,对手方是一位目不识丁面貌粗陋的旧式女子,当时我屈服于旧礼教下,勉强结了婚,到现在六七年居然养了三四个小孩,然而这点我自己认为不是爱情的结晶品,乃系偶然的传种职务。她的操理家务,抚养小孩的劬劳,我的确很知感惜,不过我们俩终因知识程度相差太远,所以六七年来在实际上竟无爱的质素在内,更因她屡次生产的关系,色衰肤老,更非昔比,我不愿做假道学,的确食色天性,此语或许先生也会承认的吧?我现在每当公毕回家,一进门就感觉得烦闷不堪,除了无秩序的翻翻书及闷坐之外,精神上丝毫得不到安慰,甚至在办公时间偶一念及,就会思虑不宁,怅惘若失。照这样精神无所寄托的现象,我知道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尝自思解决方法,然而终觉不妥,今写在下面:

  (一)讨妾 然而这是我素来反对的,友朋中也多知道我是为向抱废妾主义者,所以我决不愿干。

  (二)征求女友 若在报纸上征求,窃恐事实未成,笑话百出,并且在事实上恐怕好女子决不肯来应征的。

  (三)追求 照现在一般的常例,至少资格要“年青,漂亮,西装”三种条件,我一样都不备(尤其西装我向来主张中国人不应着外国服的),要想找一位素心人,非但没有机会,更无从着手。

  我对于现在的妻决非想离婚等事而言此,不过若常此烦闷,不得相当的解决而享精神安慰,非但精神无所寄托,即于身体上亦恐不免发生危险,且在我的事业上恐也要受影响了。为此不避冒昧,万分诚恳地敬求先生详加确定而可能的指示及方法,免我误入歧途,不胜感祷之至。

  张固殿

  答:张君这封信本想叫记者直接复他的,我因为这种问题非短信所能尽意,所以征得他的同意,改名换姓,在本刊答复。这是个人的问题,所谓“个人的问题”,并不是说与社会没有关系,是说这种问题须依各个人自己的性格思想能力而解决,没有一个大家可以通用的公式。像这类问题,解决的途径似乎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彻底的路,一条是迁就的路;情愿走那条路,这是要个人依其心之所安而决定的,旁人贡其意见以供参考则可,决不能代作最后之决定,所以我劈头就已说过,这是个人的问题。像张君在精神上感到这样的痛苦,在只管唱高调的朋友,一定要劝张君直截了当的离婚——至于无辜被离的女子方面有何痛苦,是只管唱高调的朋友所不愿顾到的。这种直截了当的离婚便是我所说的两条路里面的一条。我说这是一条路,是指事实上可有这一条路。至于我个人赞成与否,尚须附有条件的说明。我不反对双方都不感痛苦的离婚,像西洋女子多有自立能力,又易于再嫁,合则留不合则散,离婚当然可以不算一回事。例如美国电影明星柏莱穆尔已有妻子,后和女明星柯诗德露发生恋爱,和原妻感情破裂,协议离异,原妻漫游欧洲,人问她对柏莱穆尔婚事有何感想,她泰然说愿他们新夫妇愉快,盖爱情既破裂,在有能力的女子亦觉得不愿迁就。不久她在欧洲也寻得一个爱人,成了眷属。女子的自立能力有这样的程度,离婚原可不算一回事,所以欧元怀先生有一次对我说文明程度愈高的国家,离婚案件愈多,未尝没有他的理由。但在女子能力幼稚的地方,离了婚的女子特别痛苦,对于离婚便须特别审慎,不应唱高调而任意牺牲。这里面当然也还有区别,有的女子是穷凶极恶的雌老虎,使你寝食不安,天翻地覆,那就非离不可;有的虽旧式女子,也没有什么知识,但却是旧式的贤妻良母,如张君所谓能“操理家务,抚养小孩”,对丈夫知体贴爱护者,那便应该别作考虑,不应一意孤行(这都是指旧式婚姻已成事实后的情形)。这不过是我个人的意见,也有人觉得用不着顾虑到对方的牺牲苦痛,只须顾到自己的幸福,于是只有彻底离婚才能使他满意,他当然也有他的一番理由,所以我说这是个人的问题,只得各行其心之所安,不能有一定呆板的公式。张君来信原说“我对于现在的妻决非想离婚”,这是他自己已经决定的意思,这第一条路原不必提出来说,但我因为既经公开讨论,也许有人要想起这第一条路,所以我乘此机会略吐我对此层的管见。以下当撇开这第一条路,专从第二条路方面研究。所谓第二条迁就的路,就是在不离婚的范围内想法子。

  关于不离婚范围内想法子,张君自己已提出三种,就是(一)讨妾,(二)征求女友,(三)追求。第一法,固无论是张君所“素来反对的”,照我所亲见的许多讨妾的朋友,家里总是闹得乌烟瘴气,焦头烂额,所以我也决不愿奉劝。第二法之不能得到好结果,张君已自言之,而且交女友也不过“友”而已,若要用来满足张君所谓“食色天性”中的一“性”,也是害人的事情,我更不愿奉劝。第三法所谓“追求”,也先要问清目的,倘若目的在上海人所谓“轧姘头”,我当然不好意思自荐做“诸葛亮”。最后我可以举一个例供张君参考:我有一位朋友,他是美国回来的一个博士,现任一个著名大学的校长,他的夫人是目不识丁而且是小脚的旧式女子,但他认她是时代的牺牲者,仍爱怜她,从乡下接来同居,而且说他自己校务很忙,把学校当作第二家庭,专心致志于他的事业,也没有工夫顾及其他的事情。这是委身学业或事业以得精神安慰的方法,虽非人人愿行,但却也未尝不可作为一例。张君如能常念他的夫人之“劬劳”,又念“屡次生产”也非她一人之事,处处加以体谅爱惜,设法使她好好保养身体,虽不能达到怎样的美色,“色衰肤老”总可以使她渐渐的变成色光肤润,张君想也不必做十全的“假道学”,同时设法研究一种学问或尽心一种事业以寄其身心,或更加以相当的娱乐,如看看好电影,加入运动游戏以赏心悦目舒散精神,境惟心造,未尝不可将“怅惘若失”一变而为“欣欣向荣”。我就张君所谓“可能”的范围内,竭我心力,只想得出这一些玩意儿,抱歉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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