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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是雨生哥么?请坐。”桂满姑娘伸手掠掠额头上散发,用嘶哑的喉咙说。

  “闹得太过分了吧?喉咙都嘶了。”刘雨生坐在床铺对面的春凳上,笑一笑说。

  “雨生哥,你是一个明白人,又是有名的清官。”

  “清官难断家务事。”刘雨生接口笑道。他这样讲,隐隐含有抵制她的要求袒护的意思。

  “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这个做堂客的,究竟要如何才能满得他的意,称得他的心?平夙日子,他回到家里,百事不探……”桂满姑娘伶牙俐齿,讲得很快迅。

  “柴是你砍,水是你挑么?讲话总要凭一点良心。”谢庆元说,喉咙也嘶了。

  “你莫插嘴,由她说说。”刘雨生生怕两公婆又吵。

  “百事不探,只晓得饭来张口,茶来伸手。”桂满姑娘没有答理老公的辩驳,一路滔滔,只顾讲她的,“我做牛做马,伏侍他一十四年,如今他嫌我老了。”

  “你还不老。”刘雨生插嘴。

  “不老,你说的!没天良的想把我一脚踢开。”

  “他的脚劲没有这样大。”刘雨生笑着帮谢庆元剖白,桂满姑娘没有睬,继续讲她自己的:

  “去跟别人好,跟那宗烂货,对不住,这注货也磨过你的。”

  听到这话,刘雨生略略低低头,听桂满姑娘又说:

  “我这个做堂客的,哪一样不维护他?我在外头听了人家的闲话,回到家里,嘱咐他留神,对不对,该不该呢?他在外头做混账的事,我……”

  “这倒是没有,老谢不是那号人,他对嫂子,天理良心,实在可以算是个模范丈夫。”

  “模范!”桂满姑娘越讲越来劲,“你们是聋子,瞎子,我不是。老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在他手里,那个货多得了工分,盛家里淑妹子出一天工,一分都捞不到手,我问你,”桂满姑娘偏过身子来,鼓起眼珠子,嘶声地问:“是么子道理?”

  “你这话是哪里来的?”谢庆元反问一句。

  “你问做么子?总有来处的。都说是你讲的:‘淑妹子笑了,工分要扣尽。’笑都笑不得,是你的时兴规矩。”

  “我没有讲‘笑了扣工分’,有人告诉我,‘淑妹子尽笑’,我就发问:‘是边笑边做呢,还是光笑不做?假如只笑不动手,理应扣工分;边笑边做是有工分的。’是哪个在你面前搬是弄非?”

  “蚂蚁子不钻没缝的鸡蛋。”桂满姑娘含含糊糊,不肯指出是什么人讲的。

  “是哪个来跟你讲的?猪有名,狗有姓,你说出来嘛。”谢庆元进逼一步,又望刘雨生一眼。

  “嫂子你不要听人家乱讲,工分是评的,哪一个也不能私自做主。”刘雨生看了谢庆元眼色,晓得是盼望他来帮一棰。

  “是呀,社里有党有团,有社长社委,还有监委,我一个人做得主?”

  “就是我们,决定一件事,也要跟大家商量。”社长补充了一句。

  “我晓得你是信了哪个的话了。”谢庆元翻出来说,“那是一个什么好家伙?上邻下舍,哪一个齿她?只有你把她当做心腹,信了她的,来跟我吵,骂得我一佛出世,二佛朝天……”

  不等谢庆元讲完,桂满姑娘对刘雨生赌咒发誓:

  “当了灯火说,我并没骂他。我只是把外边意见转告给他。他在吃饭,听了我的话,就暴跳起来,筷子往桌上一搭,饭碗往地下一摔,哐啷啷,一只碗打得稀烂,两个小的吓得哇哇哭,大的也在一边擦眼泪。”

  “是几时的事?”刘雨生插问。

  “那一晚,评完工回来,就吵起来了。”谢庆元说明。

  “我心平气和地说,是哪一个先骂起来?你说呀,为么子不做声了?”桂满姑娘转守为攻。

  “算了,这些陈账不要去提了。”刘雨生生怕他们又顶起牛来。

  “亏他是个副社长,还是党员!”桂满姑娘用手重新把那拂在脸上的头发,随便一掠,把脸转向刘雨生,“正要问问你社长,他这个党员是何式当的?”没等刘雨生回应,她把头发蓬松的脑壳伸出帐子外,转向谢庆元:“我只问你,做堂客的几时跟你胡闹瞎闹,吵过架子?平夙日子,我的嘴巴是多点,今天当着灯光菩萨讲,不是为了你好吗?从来没有骂得你七进七出,没有扯过你的后腿。”

  “这是实在话。”刘雨生帮了她一句。

  “也没有像别人一样,动不动就提出离婚。”桂满姑娘说。她忘记了大闹时节,自己也曾提过“离婚”字样的。“我只是讲,开完了会,早点回来。记得有一回,你到常德去开会,家里丢下三角钱,我拿一角钱买了灯油,一角钱打了清油,再有一角,买了半斤多点盐。你一去十好几天,我就是这三角钱过了日子,几时埋怨过你一声?”她的嘴巴像放爆竹一样,说到这里,扯起衫袖,擦擦眼睛,“你是党员,去过常德,到过长沙,跑了大地方,管的是国家大事,我这个做堂客的也落得冠冕,几时埋怨过一声?当着灯火,当着社长,当着天地爹爹,你讲呀,你是哑巴吗?”

  一阵连珠炮一样的进攻,把谢庆元的嘴巴堵得死死的,亏得刘雨生在一旁解救:

  “他在外边没有讲过你一句坏话,总是说:‘我们里头的如何如何好。’”

  “你莫帮他讲乖面子话。”桂满姑娘岔断他的话,“我跟了他,没有扯过一尺布,连过一件衣。”

  “但是,盖了花缎子被窝。”刘雨生看着床上的绣花红缎子被窝,提醒她一句。

  “除了这个呢,还有什么?我们四娘崽,扯常搞得衣不遮体,饭不饱腹。”

  “困难还有,不过好日子快要来了。”刘雨生预约。

  “应该来了,到底几时会来呢?有了日子吗?”

  “这又不是替你儿子讨堂客,能够看定日子的。”刘雨生笑笑回答,“党和政府给我们指出了正路,又给我们一切支持,好日子来的快慢,靠我们自己的两手。”

  “我也懒得管你们这些,只要他有米我煮,有柴我烧,又不寻死觅活的,就算阿弥陀佛了。”桂满姑娘一张薄嘴唇嘴巴,活泛,尖利,有斤两,也有分寸,听了别人话,她左讲左接,右讲右接,两个男子没有讲赢她。

  “这一回算是他错了,”刘雨生趁此批评谢庆元,接着,含笑说道:“下回不会了。修了这样一位百伶百俐,又不扯腿的贤惠里头人,他还想死吗?”

  “雨胡子也不老实了。”桂满姑娘口里这样子责备,脸上出现了笑容。

  “你这腔口,活像李支书。”谢庆元把脸转到一边,用劲忍住笑,怕又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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