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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战后寻欢儿女供鱼肉 醉中划策家乡付劫灰(7)


  在村庄上经过,乡下人对他二人很是注意,伯坚很不好意思,不是将脸偏过去,便是低了头走。淑芬却坦然无事地紧紧跟随了伯坚走,走了七八里路,才到一个镇市上来,这里除了小油盐杂货店而外,也有两家小茶饭店。伯坚同着淑芬走进一家小饭店,只见各副座位上已经坐满了男女,都是蓬头散发,面色憔悴不堪。身边大一个箱子小个一包裹,有的还带了两三岁的小孩子,只是啼哭。这用不着怎样猜想,当然是逃难的人了。二人找到屋犄角边,才找着了一个座位。一个店伙送了茶水过来,伯坚问道:“这些人好像是逃难的,是由哪里来的?”

  店伙道:“你老先生是由西平来的吗?”

  伯坚说:“是。”

  店伙道:“那末,你还有什么不明白?我们这里团防得了信,西平昨夜丢了。霍仁敏的军队,往省里逃跑,唐家镇连夜受了糟蹋,这都是那镇上来的人。”

  伯坚道:“那里是到省里去的大路吗?到这里有多远?”

  那店伙听说。向伯坚望望,又向淑芬望望,问道:“难道你二位还打算由这里上省去?你不看看人家是怎样逃到这里来的!”

  伯坚道:“除了唐家镇,就没有别条路上省去吗?”

  店伙道:“有是有,除非由安乐那边绕了过去。”

  伯坚再要问时,别副座位上有客人叫唤,他就走开了。伯坚向着淑芬道:“你看这事应该怎样办?”

  说时,给淑芬面前杯子里斟了一杯茶,在自己面前也斟了一杯。搭讪着喝茶,口里沉吟着道:“哦,还要绕上这样一个大圈子,才能上省去。”

  口里说着,眼睛可就望了淑芬只管出神,脸上还带了一些微笑。淑芬明明听到店伙如此说着,又不是伯坚借题撒谎,脸色虽然是十分不好看,但是对于伯坚,决不能说出他什么错处来。因之也不作声,也不笑,很无聊的样子端起茶杯,在嘴上呷了一口。这一下,不过是杯子和嘴唇皮微微碰着,并不曾喝了多少茶到肚子里去,伯坚知道她在想心事。当她还未将话说出口的时候,自己说是到省里去,道路不能走,那是欺人之谈!若说不去,更非她所愿闻,当然是谈不得的了。因之默默地向她望着笑道:“依我说,我们不如走一节算一节,先不要太固定了。”

  淑芬又默然了一会,手上端了茶喝着,可就向了他问道:“你说走一节算一节,这是怎样的走法?又是怎样的算法?”

  伯坚听了,心中就在计划:“假是说由安乐道上绕过去,怕她有些不愿听。”

  因此勉强微笑道:“不知道你可能冒那个险?我们还是由唐家镇走了过去。”

  淑芬倒不料他会这样说出来,因道:“你若是有这个胆量走,我就陪着你走。”

  伯坚见她说话时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两条柳眉一扬,小腮帮子上两个小酒窝凹下去多深,那一种聪明样子甚是动人怜爱。自己心里恨不得要想许多话去安慰,才觉是对,怎样还忍心去违抗她?因之把刚才口与心违的一句话倒不免认实来做,就点点头道:“这无所谓有胆量无胆量。”

  说着就低了声音道:“你想,这条路上逃走的军队正是我们自己人,我就算多带一个你,把话说明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淑芬将牙齿咬了下嘴唇,向伯坚只管微笑,伯坚以为她讥笑自己说假话,因道:“你还不相信我能到省里去吗?”

  淑芬还是微笑摇着头,因道:“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说话好笑,怎么说是‘带一个我’?我成了一样物件了。而且你还打算和人家‘说明’呢,请问,你又说明些什么?”

  伯坚因她说话的姿势大有芳情荡漾不能自支的样子,便道:“你是明知故问吧?据你说,我又该向人说明些什么呢?当然……”

  淑芬脸上红着,接着又向别个座位上努一努嘴,那意思就是说:“注意旁座的人,别让人家听去。”

  伯坚看她这情形,分明她已承认了自己不肯说明的一切,就笑着向她瞟了一眼,淑芬道:“我看这地方倒很太平的样子,你一夜未睡又走了这些路,也应当休息一下。看看这小饭店里有空房间没有?若是有地方,你可以先休息半天,到了下午再做打算。”

  店伙正过来张罗,立刻就答道:“有空房,有空房,就是这后面院子里北上房,又干净又凉爽,好不好?”

  说着将手向后面一指道:“二位既是要歇店,何不搬到房间里去坐?”

  伯坚也觉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就依了店伙的话,让他引道搬到那房间里去。那里开着两扇活页窗,屋子里却也凉爽。窗户外有一个大倭瓜架子,旁边还有一棵垂杨柳,屋子里绿阴阴的。院子外是矮墙,墙顶上露着一排远山头,在树丛子里闪烁着。伯坚在当窗桌子边一把椅子上坐了,窗户外的凉风迎面吹来,叫了两声“好风”,接连又打了两个呵欠。淑芬将茶杯斟了一满茶杯,放到他面前笑道:“你来喝一杯,我和你去收拾床铺。”

  伯坚接过茶杯,回头看时,见屋子里,只上面有一副床铺板,板上面盖了一条席子。淑芬将包袱打开,展得长长的,铺在席子上,又拿了自己一件长衫卷了一个包裹,给伯坚做枕头,用手将包裹拍了两下道:“委屈点,就是这样子睡下吧。这饭店里的床铺什么人也睡过,只好麻糊一点,不能细想的。”

  伯坚笑着说:“有劳了。”

  心里可就想着:“只有一个包袱皮,你垫给我睡了你自己睡什么?再说这屋子里也只有一个床铺,你又到哪里去睡?”

  心里如此想着,眼睛自不免久望着床铺。淑芬站在一边,斜侧了身子向他笑道:“你大概是替我为难,我自有办法,你就不必管了。”

  伯坚道:“一路之上,应该我照应你,这倒让你照应我。”

  淑芬笑道:“这都无所谓,你只管休息你的吧。”

  伯坚站着还未曾动,淑芬就拉了他一只手向铺面前拖去。伯坚含着笑,只得倒下身子睡了。他不睡下,还不怎样想睡,自头枕着包裹之后觉得周身舒适,立刻沉睡去了。”

  待他醒过来时,却见床面前横摆了一张藤椅子,微侧着身体在椅子上睡得极是香甜。自己坐起来向窗子外看看,那太阳光已是变了红色落在倭瓜架底下,这分明是大半下午了。只因贪睡把整天的工夫都已耽误,今天想走当然是不能够。看淑芬两腮上的红晕之外,微微有些汗珠子,睡得更酣,自己怎好把她叫醒?于是走出房去,叫店伙送了茶水来,自己先洗把脸,然后对窗户喝茶、乘凉。看看太阳沉过了屋顶,淑芬在籐椅上将身子转动着,因为不大舒适如意,便醒过来了。两手揉着眼坐起了向伯坚微笑道:“你醒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淑芬说着,抬起头来理她的鬓发,露出她手臂之下压在籐椅子上印出槟榔眼的花纹,伯坚笑说:“这籐椅子上睡,不大舒服吧?”

  淑芬两手抬着伸了个懒腰,笑道:“虽是不舒服,也睡了大半天了。现在什么时候?”

  伯坚在衣袋里摸出闷壳子表来看看,笑着摇头道:“我们都睡得可以的,已经是六点钟了。”

  淑芬见桌上放着一脸盆水不曾倒去,就伸了手到脸盆里去搓洗。明明这水是伯坚洗过一道的,她并不嫌脏,就坦然无事地洗着。伯坚道:“你何必替饭店里省这一盆水?不会叫伙计再倒一盆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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