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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战后寻欢儿女供鱼肉 醉中划策家乡付劫灰(6)


  她的步子比伯坚走得步子慢得多,以是她的身子常常靠在伯坚的怀里,伯坚不挽她的手臂了,却伸过手臂去挽了她的肩膀。淑芬就当是不知道一样,还是带笑带走。凡是单人走路,除了走不知其他,分明走得很快,还是觉着走得很慢;若是两个人以上走路,说着笑着忘了走路,其实走得很慢,不知不觉地就会到了目的地;至于一对情人走路,不但觉路走得快,而且有时还嫌路近,不够走的。这时淑芬心里已忘了在走路,伯坚为了她紧紧相依有说有笑,也不容他记着在走路。所以脚下不分高低,挨着挤着地走,旷野无人,由他们说些什么情话也不要紧。

  上半夜和白天在炮火恐慌之下的情形,似乎已隔了几百年,他二人都让爱情麻醉了,二人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路,费了多少时间,那面前黑漆漆的路现在却有点混白色,道路以外的田地树木也有影子露了出来。这是不知不觉地走了来,天快亮了。伯坚道:“我们糊里糊涂地走,似乎路已不少,应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淑芬道:“我早就累了,可是不便约你休息。你想,我们孤男寡女,半夜里同在荒野里休息着,那成什么话!”

  伯坚道:“这话又不是那样说了。乱离年间第一是顾全自己的人格,第二就是顾全自己的性命,然而这两点很有连带的关系……”

  淑芬也不等他说完,就一手捂住了伯坚的嘴,笑道:“这又不是在演讲台上,要你演讲一篇大道理,怎么抬出这样大的题目来。”

  伯坚将她的手拿下依然握着,可就笑道:“并不是我抬出大题目来,因为你有点避嫌疑的意思,我就要把我们现在环境、应取的态度,来解释一番。”

  淑芬道:“我是和你说着笑话呢!在我们这种情形之下,还谈什么嫌疑?就是要避嫌疑也不可能。譬如你现在掐住了我的手,照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话讲来,你是应当不应当呢?”

  伯坚听说,连忙笑着放了手。淑芬见他如此,却又抢着握住了他的手,笑道:“若是这样,你倒真有心了,那又何必呢?”

  伯坚听她说过来说过去,也不知道应当对她持何种态度才好,只是笑嘻嘻地陪着他走路。约莫又走一里多路,只见前面烟树溟蒙之中,已隐隐地发现了人家的屋脊。看看脚底下的大路,正是直通那里的。伯坚道:“走了半夜,总算摸到了个村子。这个时候村子里的人还没有起来,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片刻,等到太阳出来时我们就到村子上去问路,你看好不好?”

  说话时身边正有一个牛车棚子,淑芬向棚子里一指道:“那地上有一堆稻草,倒正好睡觉,我就在那里躺一会子。”

  说着,弯了腰捏着拳头去捶自己的膝盖。伯坚笑道:“我看你这样子实在是受累了,你休息一会子也好。你只管躺下,我可以坐在外面和你守卫。”

  淑芬笑道:“守卫是不敢当,不过我们两个人,在这样一点遮拦没有的地方,总只能睡下一个。哟,我还是说错了,就是有遮拦又怎看着!”

  伯坚倒并不留意她这些话,所以没有答言。她将话说完了,人向牛棚子里一钻,用手拨了一拨稻草,身子向下一蹲,这种舒服,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将身后的稻草堆得高高的,人就向后一倒,倒在稻草上,她闭着眼笑道:“有人出来了,你就叫我一声,我是不会睡着的。”

  伯坚随口答应着,就牛棚外靠了一根木柱子坐下,两只手就拔了两根草,用手来撅着消遣。将两根草撅完,耳里早听到鼾呼之声大作。回头看时,淑芬半弯曲着身体,已是在稻草堆里睡着了。只见她脸上红红的,眼睛合成一条缝簇拥着一线长睫毛在外,竟是睡得很熟。伯坚心里可就想着:“有这样一个内助当然也可以满意,只是她有她的长处,淑珍也有淑珍的长处,把淑珍丢了,专门凑合着她。只是一点原由没有,这话如何可以开口?”

  伯坚心里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在她浑身上下打量,看到她憨态可掬,于是自己将半截身子伸进牛棚子里去,将手轻轻地在她那又圆又白的手臂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

  偏是事有凑巧,正在他这情不自禁的时候,耳边又听得梯踏梯踏之声,由远而近。回头看来,一个庄稼人肩上背了一把铁锄,顺着田边小路,已经走到身边。伯坚连忙站起来和那人一点头,看他有五十多岁年纪,嘴上已稍稍有些胡子,便叫了一声大叔。那人将他浑身看了看,又看看牛棚子里睡着个女子,眼睛不住打转,好像是很纳闷的样子。伯坚也看出来了,就对他拱拱手说:“我们是由城里逃出城来的,城里已经由东洋兵占领了。请问大叔这条路是向哪里去的?”

  庄稼人道:“那睡着的是你什么人?”

  伯坚真不料他不答而反问,当然不便答是亲戚,就是说是兄妹,恐怕也会露出什么马脚来。心里尽管犹豫着,口里一下就说不出来,只笑了一笑。庄稼人道:“哦,你们是少年夫妻,家里老人家都没有逃出来吗?听你不是本县人说话。”

  伯坚道:“我是安乐人,在这里做生意。”

  庄稼人道:“那就是了,这一条路正是到安乐去的。”

  伯坚道:“这里到城里有多少路了?”

  庄稼人道:“只有十五里路,你们怎样走一夜的呢?”

  伯坚本要问他的话,不料他絮絮叨叨倒越问越多,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陪着他说。先是这一个庄稼人说,后来在村子里出来的人,在面前经过也驻足而听。有了三四个人,老远地有人看到,都跑着来看一个究竟,伯坚面前圈了一圈子人。他因为淑芬一夜走倦了,好容易躺下了,本来要让她多睡一会子。现在围了这一大群人,她一人躺着,很有些不雅观。只得走向前将她摇撼了一阵子,大声喊叫着。淑芬先是将手拨了两拨,因为他叫唤得不曾停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揉着眼睛一看,见有许多人不由得“哟”了一声。那些庄稼人看到,有的就低声着说:“真是一对年少夫妻,你看这位大嫂多年轻。”

  说话的人看看淑芬,又看看伯坚。淑芬的脸色红将起来,站起身低头牵了牵衣服,伯坚在身上掏出一块干净的手绢,就交给她指着一丛杨柳树荫道:“那下面有一道清水河,你可以到那里洗一把冷水脸先醒一醒。”

  淑芬接着手绢,不作声地走去了。她走下田岸去洗了一会,站起来远远地招着手道:“你把包袱带过来,我们就由这里走,我不回去了。”

  伯坚果然提了包袱跟将上去,因而问道:“你不在大路上走,为什么要绕上小道来?”

  淑芬瞅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那些乡下人不知分寸,胡说八道,我有些不爱听。我睡着了的时候,你和他们说了些什么?”

  伯坚望着她笑了一笑。淑芬噘了嘴,将身子一扭道:“我不来!将来一路走着你尽占我的便宜,我多么冤!”

  伯坚看她脸上并无怒色,分明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便道:“我并没有说什么,不过乡下人胡猜。我因为我们晚上同道走路,不便怎样否认,只好含糊答应。你想这男女社交,在省城里多少还有问题,县城里更不必提,乡下人他会相信男女朋友可以同路走的吗?”

  淑芬微笑着,鼻子哼了一声道:“你看,这又变成了男女朋友了。”

  伯坚道:“我觉得‘朋友’两个字比亲戚还亲密些,不知道你作何感想?”

  淑芬道:“不要说这些闲话了,现在也不是说闲话的时候。你问明了这条路是到省里去的吗?”

  伯坚指着她道:“嗐,你走错了!这是到安乐去的大路,而且离城还只有十几里路,并没有怎样走远哩。”

  淑芬听了这话,许久作声不得,只是望了他。伯坚明知道她十二分不高兴,然而这是她自找出来的一条大路,当然不能怪别人。便道:“这里离城太近,还不能算是十分安全地点。我们只有再走几里,到了一个镇市上先吃点东西,好好地休息,问明了路程,然后打起精神再走。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这虽是到安乐去的,我们再弯上几里也就到了上省去的大路了。”

  淑芬听他的口音,倒并不想回安乐去,心里自是宽慰一点。因点点头道:“路已走错,那也只好这样走着再说。”

  于是伯坚提了包裹在前引路,走上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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