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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兄弟阋墙操戈招外寇 风云变色掷弹炸危城(6)


  松木道:“那是不可能的!那是犯了军法,当然照军法办!”

  伯坚道:“贵国的军规,可以这样对待友邦人民的吗?”

  松木微笑道:“这个我们自有权衡,请你不必干涉。”

  伯坚觉得他的话,完全用不着一个“理”字,多说下去也是枉然。立刻站起身来告辞,松木倒表示着一番好意,派了两名兵保护着他,走出了X军的防线。由那地方走到城门口,并不曾看到一个人影。到了城门边,却是双扉紧闭,抬头望那城墙上,静悄悄的,砖缝里钻出来的几棵野树在日光中照着,很自在的随风摇摆着身体,简直不像敌国之军压城一样。伯坚站在城下,大声喊了几遍,城墙垛口里这才有个人伸出头来看了一看。伯坚道:“快开城门,我是霍师长派出城去办公事的,现在回来了。”

  城上又钻出一个人头来了,问道:“你真是中国人吗?”

  伯坚道:“你也听了我说话,是不是中国人呢?我还有入门证哩。”

  那人道:“你等着吧。”

  于是城上一个人头,两个人头,陆陆续续地钻了出来,却也不见得人少。这分明是城上原自有人,只因不让城下人看到,所以隐藏起来罢了。过了一会子,城门开着一条大缝,有个穿军服的侧出半边身子来,对着伯坚浑身打量了一顿,见他果然是单身一个,便大声道:“有入门证吗?”

  伯坚上前一步,将入门证拿出来,交给了那个人。那人并不看,把手向伯坚招了一招手,让他走了进来。

  伯坚侧着身体挤了进门,只见关的那边城门都是用沙包抵着的,差不多有一丈多厚。当自己出城的时候,并没有这种布置,如此看来,霍仁敏对于外侮虽是有点怯战,然而关于防守一方面倒也布置得很快。穿过城洞,两旁街沿上各站一排武装兵士,精神虽然是差一点,然而各人身上都背着装满了子弹的子弹带,手上拿着枪,枪口还插有刺刀,也不比那XX兵杀人的武器差些。他们见伯坚一人进城,知道是由XX兵那里来的,各人眼光都如箭一般射到伯坚身上。伯坚看看他们那种神气,似乎都让中国人平常所说XX人厉害那句话吓倒了,所以有人从城外回来,他们都认为这人身上有一种神秘。

  伯坚也不理会,一直就向师部里走,打听得师长在客厅里会客,让随从兵进去报告,先在门边等着。只听得他大声道:“我的朋友打四川回来,说他们那里钱粮,有征收到民国六十年的。西平虽然已经预征两年钱粮,再收一回,和四川一比,那还差得远呢!城外XX兵不要紧,我已经派人办交涉去了,一两天之内他们就要退的。今天我先和诸位在城里的绅士商量一下,等XX兵走了,钱粮柜上就可以开柜。你们不要怕伍连德,他已经让我揍怕了,他再要来,我杀得他片甲不回。无论如何,我们是一个头脑下的;他是旅长,我是师长,他和我捣蛋,他就是汉奸,他就是造反!我不讲理,也要办他一个罪。”

  伯坚听了师长的话,倒觉他有些英雄气魄,究竟不容易屈服的。他在里面这样喊叫了一阵,却没有人答话,他又道:“哦,曾知事回来了,快请!”

  伯坚于是跟着随从兵一块儿进去,只见客厅里,又有不少长袍马褂的绅士们在那里。霍仁敏还不等他走上前,劈头一句就问道:“他们的态度怎么样?大概可以走吗?”

  伯坚心里早盘算好了,若一定说兵会走,霍仁敏更要大意下来;然而他们不走,又怕霍仁敏怪自己不会办交涉。这只有用个法子先冤他一冤,因道:“他们不来则已,既然来了,决不能无所得而去。听他们的口气,不能因为我们要他退他就退,必定要我们和他们政府抗议,他照公事下台。”

  霍仁敏道:“只要他不打进城来,就让他们在外驻扎几天也没关系。这几天我也可以装傻,只当是抵制伍连德,把城门死守住,也不算丢脸。”

  伯坚还不曾答复这句话,只听到半空中轰轰、轧轧,大声、小响只管传人耳鼓来,霍仁敏道:“哎呀,这是飞机!哪里来的?”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天井里走,在客厅里的这些人这时心里是情不自禁地跳着,脚下也是情不自禁地向天井里走。大家都和霍仁敏一样抬头向天空看去,只见前后四架飞机由东门外飞了过来,一直向北,大家昂着头,微张了口对着天,心里想着:“这或者不会飞到衙门头上来。”

  在飞机上的人那里看到下面如此这样呢。直待看不见了,好像业已去远,不料那四架飞机又在东城出现了,这大概是绕着圈子飞回去了,侥幸无事。大家紧张发烧的心里正安贴了一下,头不昂得那样起,口也闭上了,然而发现的那飞机不是飞去,却是飞来。刚才飞过去的四架在声音弥漫着长空的当儿,在衙门两角边已经发现了,原来一共是八架。有一架飞机,将两翅一折,正正当当飞到这衙门上空,大家抬头看着,那翅膀下两块白的。画着两个XXX,看得十分清楚。所有在天井那观望的人,都明白了现在已是十二分危险的时候,这衙门里绝对是不许犹豫的了。

  不过伯坚少年气盛,见大家都不曾躲过,单是自己一个人躲避,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仍随着大家在天井里呆立着。那架飞到最近的飞机犹如老鹰找食一般,打着旋转,渐渐低压下来。霍仁敏虽是一个大师长,到了生死关头,决没有直立挺受不去躲避之理,他看到身边有一堵高厚的照墙,早一步抢到墙脚,向地下一伏,向大家一挥手道:“都躺下。”

  说时迟那时快,那些绅士们大家本吓慌了,经这一句话提醒,七倾八倒地各向地下一伏。伯坚心里更明白,早是抢到一个墙角下,侧着身子一倒,倒在墙角落里。同时,那前面大堂上,震天震地哄通一下响,各人身上都受着一番震动,也不知是地颤动了,还是墙颤动了,各人身上都麻酥了一阵。约莫有三四分钟之久,大家才醒悟过来,抬头一看,那窗户格子上糊的纸裂成一道一道的横缝,全成了碎纸。大家正想起身,那半空中的嗡嗡之声忽近忽远,那轰通一掷的炸弹声也是接连不断。伯坚也不知自己怎样动作的,糊里糊涂地已经躺在地下,将脸对了墙。

  这时定了一定神,想着自己有点孩子气,就是自己脸不向着天空,难道飞机上的炸弹,就不炸到身上来吗?如此省悟过来,立刻仰了脸望着天上。这一望,正好一只飞机飞到当头,机身闪过两间房子,连机上的人影都可以看了出来,只见飞机下一道黑影向下一落,机尾朝下,有上飞之势,又是一声巨响。这一下子,伯坚也迷糊过去了,仿佛脸上受了一种什么东西扑击,却也不甚痛痒。心里想着:“不要是脸上有伤流出血来了吧?”

  可是伸手一摸时,却摸了一手的黑土。再摸摸颈项,看看身上,并不曾有什么血渍,原来还是好好的。向响的地方看来,原来是炸倒一堵墙,乱砖撒了满地,缺口上的碎土兀自向下滚着,怪不得刚才这一下子连身体都受着震动了。再看天空上,那飞去飞来的飞机依然是其声轰轰,只管在头上绕着圈圈,不时就轰隆一声,落下一个大炸弹来,单以这衙署而论,前后已有十几个炸弹落下,所幸落来落去都在远处,并不曾落到身旁。大家先还仰面看看天上,有没有飞机过来?现在人都吓慌了,飞机来与不来,都不能理会,大家只知道伏在地上不敢起来。这样只有一小时之久,飞机在天空里响动的声音已经远了。霍仁敏究竟是个军人,他首先站立起来拍了一拍身上的灰,向天上昂头骂道:“你这些狗养的!总有一天老子用炮打你!”

  回头过来,向着大家招手道:“你们都起来吧,飞机走了,没事了。”

  这时果然有十分钟之久,并不听到有炸弹声,也许是飞机走了。大家都立起身来,还不敢马上就走到院子中心,都靠了墙根站定,有一下没一下地各向自己身上扑着灰,借着这种动作,各人的心神缓缓安定过来了。不料在这个时候,震天震地一下巨响,面前黑烟飞腾,分不出东西南北四向,同时身上也就麻一阵,失了知觉。等到黑烟完全休息,睁眼一看,站在一处的人竟有三个人躺在地上,都是满身的碎土。刚才墙缺口的所在,有一大方屋子倒坍下来,一只连瓦带椽子的屋角,直伸到墙的缺口地方来。原来刚才这一个炸弹是炸到了一幢屋,这里那边是一墙之隔,所以震动得格外地厉害了。霍仁敏向躺在地上的人,各各就近看了看,笑道:“都是吓慌了的,没事,全起来吧。”

  说着一个一个伸手拉了起来,这三个人恰都是穿了长衫马褂的,全身是皱纹,还沾了一身灰土,脸上又是灰中带紫,倒绝像棺材里扶出来的僵尸一般。霍仁敏向大家点点头道:“到了现在我们总应该军民合作才对。但不知对付这XX兵有什么办法没有?只要你们有办法,我无不依从。”

  这些人都听了奇怪起来,谁也知道霍师长是个绝大权威的人,别人想对他贡献一点意见还磕头作揖贡献不上,倒不料遇到这样绝大的问题倒会来请教老百姓,真是不可解了。可是大家对于这样重大的事情,那有什么主意拿得出来?都默然站着望了他。霍仁敏道:“并不是我找不出主意来方才要你们想法子。你们知道西平城并不是我霍某人一个人的,若是XX人把城占领了,我一拍屁股走了,可是你们的累。来来来,我们到客厅来谈谈。”

  说着又向大家作揖,又向大家点头,就把这一班狼狈不堪的人一齐让到客厅里去。

  大家一面向客厅里走着,一面抬头看着天上。那半空里浮着几片白云堆在天一边,头顶上却空荡荡的,是蔚蓝色,刚才半空里那种轰轰烈烈的情形,已是一扫而空。于是大家放了心,跟着霍仁敏走进客厅里去。他到此时也细心起来,让客人进去了,又重新走出门来向天空看了一看,走进客厅里去。见大家都还在那里站着,便半弯着腰向大家点点头道:“大家请坐吧,我们有事慢慢地商量。”

  他向来是坐着正面一张椅上的,现时不是那样了,却到客厅两排最后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而且还侧了身子向着大家放出笑容来,点着头道:“大家可以安心坐着谈谈,飞机今天是不会来的。”

  说毕回过头来向随从笑道:“倒茶,拿香烟来。你看到各位先生身上有了这些灰,还不打两个手巾把子来!”

  几个随从兵也是心神刚定,听这话自不免慢吞吞做事。霍仁敏“嗐”了一声,站起身来,自取了一筒子香烟来,先向着在座的人一个一个分别敬烟。就是走到伯坚身边也一弯腰递了一根香烟过来。伯坚随军服务有这样久了,一个旅长的威风又如何?一个师长的威武又如何不料一场炸弹之后,师长竟亲自递烟起来。他心里如此想着,脸上也就露出一种不大自然的样子来。几位绅士先生更是局促不安,有几个人连连咳嗽了几声,壮着自己的胆子。

  伯坚自也看出这些人的态度,自己在其间,随着大家难为情的样子谦逊起来,固然不好,就是板着面孔不去谦逊,更是不好。搭讪着,只管抬着头向屋子四周去打量。在他眼光如此审察之下,自然不由得猛然一惊,原来所有客厅里的窗户,一齐炸成窟窿,那粉碎的玻璃,却如细致的人工在墙壁上嵌了钉子一般,全一丛一丛地站在墙上。他心想:“刚才幸是在屋外,若是在屋里,不必碰上炸弹的碎片,就是这些碎玻璃,也可以伤人的性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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