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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喋血城壕骷髅易名将 停骖门巷瓜蔓认英雌(6)


  淑芬看着石头似的面包,也不愿再锯,就用了一个托茶杯的大铜盘子摆下放到桌上。那咖啡也开了,壶嘴子里热气腾腾的倒有些咖啡气味。于是将两个茶杯倒上两杯,没有小茶匙就用两个舀汤的汤匙放在杯子里。她在网篮里又翻了一阵,翻出一个烟卷筒子,拿了过来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却是一筒子的白糖。她笑道:“这西平县可买不到古力糖块……”

  伯坚连忙点头道:“这就好,放到咖啡里去也容易化。”

  淑芬于是拿着汤匙反过头来用长柄拨着白糖到两个咖啡杯子里去,然后拿了两双骨头筷子放在桌子上,面对面和伯坚对吃起自做的西餐来。淑芬将筷子夹着一块大面包先咬了一口,笑道:“吃西餐用筷子大概表兄还是第一次。”

  伯坚笑道:“我们用研究人类进化史的眼光看起来,这用手抓东西吃的人自然是比用器具吃东西的人要差上一步。非洲土人、美洲土人,他们吃东西还有用手抓的,欧美人吃东西半用手半用刀叉,中国人完全用筷子,不用……”

  她拿筷子夹了一块大面包,未免有些尾大不掉,于是将左手拿着面包,右手拿的筷子挑了一些碎糖在面包上搽抹着。伯坚道:“其实吃西餐里的面包,却非用手不可。”

  于是自己也学着淑芬的样拿起面包来吃。淑芬用筷子夹着鸡蛋,笑道:“西餐里的鸡蛋,大概是牛油煎的,我却没有牛油……”

  伯坚夹着尝了一块子,笑道:“猪油的也就不坏,中国人煎鸡蛋总是用猪油的。”

  淑芬道:“不,我这是花生油。”

  伯坚笑了,自己不好怎样连续说下去,端着茶杯用大汤匙舀着一匙咖啡喝,笑道:“自己做的咖啡系用末子熬出来,是比较地香。我想表妹是常做西餐吃的,很内行。”

  淑芬笑道:“笑话!煮咖啡是不成问题的,谁都能够做。谈到菜里面我就只会做火腿鸡蛋。”

  伯坚笑道:“这譬如戏子的拿手戏,本也不在乎多。”

  他自觉这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便向着淑芬微笑。淑芬笑道:“表兄做了知县大老爷的话当然少不了请客,那个时候可以把我找去做西餐。我不敢夸大话,到那个时候一定努力做出三四十样极好的菜来。”

  伯坚道:“我没有那样阔,吃西餐请客吃三四十样。”

  淑芬道:“那是当然。但是你也决不能就请一次客,这三四十样菜可以分作五六七八回请客。”

  伯坚笑道:“好的,但不知预备的是些什么?能先告诉我吗?”

  淑芬笑道:“可以的,都是火腿鸡蛋。”

  她说毕,格格地笑着将手臂伏在桌上,额头枕着手臂把脸藏起来。伯坚看到这位表妹真是忘忧之草、解语之花,实在令人欢喜,便笑道:“表妹果然做得出三四十样火腿鸡蛋,那也是一桩趣闻呀。”

  淑芬抬起头来眼珠向伯坚一转道:“表兄这顿西餐没有吃到什么,但是笑料不少,也许可笑饱的。”

  伯坚道:“这也不坏呀!假使有人问我:‘你愿意笑呢愿意吃饱呢?’那末老实不客气,我愿意笑,我不愿意饱。”

  淑芬道:“不能吧?如果这话是真的,面包不成为问题,大家每日笑上两阵就完了。”

  伯坚道:“这不能这样笼统地说,要看对手方如何。若是一个……”

  伯坚不能明说了,只好向淑芬一笑。淑芬见伯坚快乐,也是得意之至,含着笑把这份西餐吃完了。然而这份西餐所吃的也就是那盘火腿鸡蛋,至于面包,牙齿实在不能胜任,咖啡是喝,不是吃。”

  西餐吃完了,淑芬一阵风似的把盘子筷子收去了,于是就拿了一脸盆在手,向伯坚问道:“表兄,你是要洗凉水呢还是要热水?”

  伯坚道:“我们当军人的,不必过什么讲究,随便怎样都成。”

  淑芬笑道:“虽然如此,你到我这里来了是客,我不能让你随便。我若让你随便,我就太不会做主人了。”

  她说着话就舀了一盆水来放在桌上,当着伯坚的面拿了一瓶花露水拔开塞子向盆里倒了大半瓶,然后把床铺后墙边衣钩上的一条雪白毛巾取了下来,平平整整地铺在水面上,再取了一个胰子盒放在脸盆边。伯坚笑道:“表妹,你太客气,在这戎马仓惶的地方想不到会受你这样的周到的招待。”

  淑芬听了这话,由心里乐出来,只看她那很长的睫毛簇拥到一处在眼睛上,是表现她欢喜过分了。她笑道:“表兄到了这里,总算是到了我家里了,我闹了半天,有什么东西拿出来吃喝呢?”

  伯坚笑道:“说到亲戚来往,第一是要气味相投;第二是礼貌。至于物质方面,像我们这样的人总算受了一点新教育的,‘吃喝’二字似乎更不应该谈到了。”

  他口里如此说着,却不曾站起身来。淑芬就也不再客气,两只白手向盆里一插,捞起手巾来就拧干了一把,打开来香喷喷地送到伯坚面前来。伯坚站起身来两手接着,笑着一欠身子道:“要表妹这样费神,如何敢当!”

  淑芬笑道:“表兄既是军人,军人要讲究爽快,以后免除这一套无谓的应酬话好不好?我虽是个女子,我很赞成军人的气概的。”

  伯坚见她将两支袖子高高卷起,露出那一双雪白肥嫩的手臂,胸面前微微挺起两个小包,她那强壮的身体的轮廓,在紧窄的衣服里很丰满地现露出来,两手捧着手巾擦脸不知道止住,对他简直是看呆了。淑芬笑道:“表兄什么事出了神,只管看着我?”

  伯坚脸一红,笑道:“我看表妹一表人材,实在是个新女性,不愧人家称你‘英雌’这两个字。”

  淑芬笑道:“表兄是当面给我高帽子戴吧?看一个英雌不会看得这样出神,一定是给我看相,看我这相可长得有什么毛病?”

  伯坚只放下手来略停了一停,淑芬便接了他手上的毛巾拿到脸盆里去搓洗。先用香胰子抹过了一道,洗着拧干了一把,再洒上香水然后又送到伯坚手上来。伯坚笑道:“不敢当,我自己来吧。”

  淑芬却不问他敢当不敢当,哽把这手巾送到伯坚手上去,笑道:“又是一个不敢当了。”

  伯坚笑道:“无论照着朋友说或者是照着亲戚说,我都感觉到是不敢当的,我不这样说应当怎样说?难道我还自认受之而不愧吗。”

  他口里虽如此说着,但是他手上拿着手巾,竟不能不向脸上擦去,因笑道:“不敢当尽管是不敢当,消受也还是一样的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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