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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喋血城壕骷髅易名将 停骖门巷瓜蔓认英雌(5)


  老人道:“回来有好多天了。”

  伯坚道:“你赶快去说,我叫曾伯坚,由茶香镇来的,请她出来见我。好极了,好极了,不料在这里会到了她。”

  一面说着一面将马拴在电线杆上,笑着就向里走。那老人也知道袁家和曾姓是亲戚,连忙里面去报信。伯坚走到里面,见第一进堂屋里放有两面红十字会的旗,也简单地陈设了桌椅,倒不像是空房。正犹豫着,隔了花屏门见有一个女子的影子在窗外一闪,便先叫起来道:“淑珍!想不到哇,我们会在这里会着了。”

  一面说一面迎了上去,那女子由花屏门向外转了出来,顶头相遇。伯坚看着向后一退,并不是淑珍,不过是面熟,也不知道在哪里会过。那女子见他有很惊讶的神气,便笑道:“曾家表兄,你没有听到淑珍妹说过还有一个大一岁的叔伯姊妹吗?”

  伯坚道:“哦,是了,你是淑芬女士。不是在省城里读书吗?这样兵荒马乱,何以回西平来了呢?”

  淑芬微笑道:“那要什么紧!西平城里的人多得很呢,别人可以在这里,我也就可以来得。哎呀,看表兄这样子是从戎了?旗开得胜的就到了西平,正是少年得意之秋了,请里面坐吧。”

  说着他就在前面引路。伯坚一想:彼此总是亲戚,虽然是初次见面,却也不必怎样客气,她既引着就老实地跟了她向里面走。走进了一重院落,只见两旁玻璃窗上都贴着花绸手绢,一根撑窗户的木棍子上面搭了有花边的短汗衫,一个窗户台上又晾着高跟皮鞋,他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这里四围都是女子了。淑芬回转头见他不走,笑问道:“表兄为什么不走呢?不要紧的,这里住的是我们红十字会的同事。”

  只这一句话,那几个玻璃窗里同时地露出好几张粉脸出来。伯坚觉得若不上前,倒更是难为情了,因之低了头跟着她走。糊里糊涂地走进一间房,屋子里只一桌一椅,一个行军床,陈设十分简单,不过墙上倒用铜钉子钉了三张电影明星的相片,两男一女,都是武装。淑芬笑道:“这成了那句话:大兵之后,必有荒年了。我们这里都是女性,大家不愿到外面去找东西,就是把家里那些木器大家分着用一用,所以分不着什么。这虽是我家里,恕我不能尽地主之谊了。”

  她嘴里说了这一大套,已是将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放到桌外边,她自己在椅子上坐着。伯坚只好挤着坐到行军床上来,隐隐之中似乎有一阵微微的粉香袭到鼻子里来。伯坚不觉心中颤动了一下,再看淑芬的身体,筋肉强健,轮廓圆润,那漆黑微蓬的短发配着那白脸黑眼珠,实在有一种天然的妩媚。她笑道:“表兄,你看什么?我有些像淑珍妹吗?”

  伯坚道:“究竟是叔伯姊妹,不能十分相像。不过我们好像以前会过一次。”

  淑芬笑道:“表兄是贵人多忘事了,昨天你和贵同事走错了路,不是我告诉你怎样走回去的吗?”

  伯坚拍掌一笑道:“对了,我只是向远处想没有向近处想,所以没想起来。袁女士是跟随红十字会来的吗?”

  淑芬笑道:“不敢当,表兄怎么这样子称呼呢?老实一点,就叫我一句淑芬,客气一点也不过叫我一声表妹罢了,何以把女士两个字都抬了出来?”

  说时她只管笑,露出她那雪白的牙齿,笑得也极其好看。伯坚笑道:“叫名字那太老实一点了。”

  淑芬道:“好,表兄,你就叫表妹吧。”

  伯坚对她这样特别的亲热自然是愉快,但是说明了倒更不好意思直接叫出表妹来,只得含混你我二字随便叫着。

  伯坚原不敢直接就问她的行踪,不过初次见面也无别话可谈,说来说去就说到这个问题上来。淑芬是无父亲的,只有一个母亲在乡下。这次在省城里听说西平闹得很厉害,伤兵很是不少,于是红十字会组织了一个战地救护队并后方临时医院,开到西平来了。淑芬因为要回家来看母亲,就加入了救护队当一个女看护,和同伴十几个人一同工作。好在她们有了红十字旗作保护,西平又是渐渐恢复了秩序的,所以她们倒也平安,并无什么意外的事。夏云峰的军队进了城,大家都说是有纪律的军队,更放了心出来游玩,所以伯坚在街上就遇到了淑芬把这一段原由说完了,伯坚少不得把自己的行踪也告诉了她。最后笑着说:“敝上现在正要让我当四平县的县太爷,我可是在这里踌躇着呢。”

  淑芬笑着站起来道:“表兄,这话真吗!”

  伯坚道:“自然是真的,我初次相会岂能就乱说假话。”

  淑芬坐了下去,偏着头向他眼珠一转,微笑道:“不要说这种话,我们应该一见如故。惟其是一见如故,所以表兄不会说假话的。若是做了西平的县长,我们多荣耀呀!我在本县学生会里是一个干事,在女看护队里又是队长,这里的绅士和我起了一个外号叫做‘英雌’,英雌就英雌,要什么紧!以后表兄做了县长,我倒真要借表兄的力量做些社会事业呢!表兄,你不要踌躇,就答应了师长吧。”

  伯坚笑起来道:“表妹倒是赞成人家作官?”

  突然之间,说出了“表妹”两个字,自己倒有点难为情,偷眼看淑芬时她却毫不在乎。只见淑芬笑道:“不是我赞成人作官,我是赞成表兄和国家做事,和桑梓尽力。平常的人总把作官当作两种看法:一种认为是荣宗耀祖的事情,一种以为作官的不过是逢迎上司,剥削小民,官就是小人的代名词。其实官也是一种职业,一样的做事,逢迎不逢迎,剥削不剥削,乃是人的问题,不是官制的问题。若是大家都不作官,国家许多事情让哪个来办呢?”

  伯坚笑道:“你真会说,不愧是英雌了。”

  淑芬笑道:“我现在不过是这样一个外号罢了。若要问我是否真能做个英雌,这就全靠表兄帮我的忙。”

  伯坚见她左一句表兄,右一句表兄,叫得那样子亲热,自己倒不好意思和她客气。便笑道:“当然,我们又不是外人。只要能帮忙,我就尽力而为,决不推诿。但不知要帮些什么忙哩?”

  淑芬眼珠一转,笑道:“这也看事说话,哪能预定。我原来打算回乡去看看母亲,再回省城去的,现在表兄来作县太爷,我就不到省城去了。不但不回省城去,就是乡下我也不去。派一个人去把我母亲接来就是了。以后我们可以常常见面,省得表兄寂寞。若是县太爷不便出衙门来乱看人,好在我是一品大百姓,可以天天去看表兄。”

  说毕,她那只滴溜溜的眼珠就射到伯坚的脸上。伯坚觉得这个表妹天真活泼,比淑珍有趣得多了。禁不住向她一笑。她笑道:“表兄忙不忙呢?若是不忙,可以在我这里多坐一会儿吧。”

  伯坚道:“我本来有一天的假,打算城里城外都去看看的。”

  淑芬笑道:“你是从外面打仗打进来的,城外有什么看的。西平城里也就是这几条街,大概你都到过的。我们坐在这里谈谈多好。俗言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哟,我这话可是露了底了。我们今天初见面,怎么算起故知来。”

  伯坚笑道:“这知字也不一定当作故交讲。一来我们是亲戚,二来我们彼此也是早已闻名的。勉强说声故知倒也说得过去。”

  淑芬将两只溜圆的光手臂互相扭着。一纵肩膀,笑道:“这样说,就不勉强了。”

  复又将两只鞋尖比齐,抬起来,打着地板,身子一仰一合的,好像很快乐。又笑道:“表兄,你一定是饿,我来做一点西餐你吃罢。”

  伯坚道:“不必费事了,坐着谈谈多好呢。”

  淑芬道:“外面屋子空着呢,我搬了炉子锅来,就在外面做。又可以谈话,又可做菜,你看多好。”

  她说毕,只见她东屋跑到西屋,就开始忙了起来。一会子工夫,搬了两个火酒炉子放在外面屋子里桌上,将桌子下面一个网篮提出来,找出了些洋铁罐子和纸包,后又在别个屋子里借了些东西来。伯坚看她很忙,笑道:“我来帮一点忙吧?”

  淑芬将一件女看护的白衣服穿上了,笑道:“不用,不用,我一手做出来,你吃了定管有味。”

  说着向他转着眼珠一笑,伯坚因她如此说着,便站着不动手。她拿了一罐子咖啡末,先倒在一个珐瑯壶煮上,然后另在一个炉子上放着平底锅来煎鸡蛋,煎蛋的时候打开纸包取出一块火腿,切了同煎,煎好了,将两个盘子盛着放在桌上。又取出一块冷面包用刀来切,但是这面包过了一点时候,实在切不动,于是改着用刀来锯,锯得她两片丰秀的玉腮上泛出两片红云来。伯坚见她一手倒按着面包,一手拖着刀来去,十分吃力,笑道:“我是个军人,这事让我来吧。”

  按着她的手,一同拿着刀柄将面包锯下了五块。伯坚道:“够了,那一大盘子火腿鸡蛋,也就再不需要别的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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