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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爆竹喧天壶浆迎战士 斯文扫地鱼贯缚书生(1)


  却说伯坚正以收拾屋子下榻迎宾,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又很像交斗的样子,心里不免又添了一种疑阵。及至仔细听来,自己又为之失笑,原来是这巷子里的米坊在连夜用砻子磨稻,这种声音正是磨稻磨出来的声音。

  自己向来也不怕事,为什么今天处处疑神疑鬼?未免太胆小了。这样想着,就把晚上所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当作幻想,不再去惊疑了,空屋子也不去再照耀,就坦然地睡觉了。

  到了次日起来,刚一起床,只见李发笑了进来,拍手道:“没事了!街上已经照常有人走路,铺子也依旧做生意,这样看来我们昨日是虚惊了一场。”

  仲实也在窗外喊道:“怎么样?不是一点事没有吗?昨天看龙船看得好好的,那样把人拖回来,现在让我们好笑了。”

  伯坚对于他们这些话都不曾听到耳里,匆匆忙忙地洗过脸,连茶也不曾喝就走出大门,一直奔二叔子约的家来。一走到天井里,就听到子约在骂人,他道:“明知道大兵是不经过这穷州苦县的,我们自己着什么惊?好好地送三十六块钱给县太爷。我昨天该死!该大着胆子说让县里派人来抓我,我也不出钱。抗到今日,这钱就不守住了吗!”

  伯坚一听这话又是叔叔在痛财,便在天井里先咳嗽了两声。

  子约伸着头由窗子上冒出来望了望道:“伯坚吗?昨天晚上回去对你母亲说了没有?我已经告诉你二位舅母,说是你母亲要接她们过去作客,他们都预备了。你打算接她们去过多少时候?”

  伯坚笑道:“只要二位舅母不嫌简慢,就多住些时。若是住不惯,当然也不敢强留。”

  子约听他如此说,就对他招了招手,让他到屋子里去,因低着声音道:“你千万不要说这种客气的话,在外面逃难的人保得住性命,就是千万之幸,有什么住不惯。再说你袁大舅家,向来也就过着苦日子,到我们这里来作客,至少也胜过他们家里生活。所以我就依照着你大舅的意思,饮食是家常的,不肯铺张。

  “我就对你袁大舅说,亲戚就应该这样诚实招待,像家里人一样。就是将来我们有一天逃到你府上去的时候,我也只要你府上给我粗茶淡饭吃。袁大舅连点头说不错,你就照着我的话办,若是不然,你只管肥鸡大肉招待亲戚,这一笔账可不要写在我身上,我是不记你的情的。”

  伯坚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我既是自来接客去,只要客过得下去,粗茶淡饭也罢,肥鸡大肉也罢,我就老老实实说是请客完了,也不记袁大舅的账,也不记二叔的账。不怕二叔讲生意经,请客总是蚀本的事,因为请了客,客决不能照钱还给你,至多双倍三倍回礼而已。可吃的吃了,可玩地玩了,总是消耗的。若要不蚀本,最好不请客。”

  子约红了脸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过怕浪费了,逃难的亲戚过意不去。若是我不愿请客来,为什么你袁大舅一家人,不走东不走西,老老实实就到我家来呢?”

  伯坚本想再说两句,又怕二叔的脾气发了躁,真会不让二位舅母和表妹去,那就全盘计划都失败了。便笑道:“我也是说笑话,谁不知道二叔这番体恤亲戚的意思。我就是把二位舅母接去了,总也望宾主两方都过得去。因为总想二位舅母多住一些时候,若是待她们太好了,我怕她们不肯长住,倒反为不美了。”

  最后这一句话,子约听了倒很是适意,禁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这一句话,我倒是极端赞成。只要二位舅母愿意在你那里住,我也决不勉强去接了她回来的,这个你放心吧。”

  伯坚笑道:“这一层我倒是放心的。”于是跑进上房,在天井里就喊道:“两位舅母,我母亲打发我来接你过去住几天。”

  只说了一句,淑珍手上拿了一把带柄的长梳子梳着她的头发,一掀房门帘子伸出半截身子来。伯坚道:“表妹,请你也去,我母亲最想念你呢。”

  大舅母田氏在房里答道:“我们是刚刚起床。大先生来得真早,请在外面坐吧。淑珍,好在你不怕人,就陪表哥坐一会吧。”

  珍淑笑着出来道:“自从我到省里进了几个学校而后,大家就说我不怕人。其实这是他们自画供状,说自己怕人。女子也是一个人,为什么就应该怕人呢?我真有些不懂了。”

  伯坚笑道:“像表妹这样,在女学生里面已经是道学先生了,再要怕人,那恐怕要成了落伍的村学究了。”

  淑珍抿嘴一笑,回头又看了看内房,才道:“你以为我的思想不落伍吗?”

  伯坚笑道:“我觉得你这种态度倒为适中。”

  淑珍笑道:“适中是骑墙的变名,有什么好?你看我这衣服料子是时兴的,样子还脱不了家乡风味,这也不能不算是骑墙了。你看我穿这衣服到府上去,令慈喜欢不喜欢?”

  伯坚道:“穿衣服是自己的事,为什么问人家喜欢不喜欢?而且家母纵然爱管闲事,也不会管到客人的衣服上去。”

  淑珍道:“虽然如此,但是我们做客的人总要得主人喜欢为是。况且……”

  这且字接不下去了,说着先笑了一笑,然后才接着道:“我在这边穿着,姑母就说了我好几回,说我是时髦姑娘了。那边伯母恐怕比我姑母还要守旧些。”……只说到这里,淑珍又微笑了一笑。

  伯坚道:“你放心。我母亲虽然学佛,是很慈祥的,对于我们,就是有什么话教训,也慢慢地说。”

  淑珍笑道:“表兄这话有点不合逻辑,伯母对于你们弟兄们的态度,怎能拿来对于亲戚作比?”

  伯坚一想,这话也是。顿了一顿,一想这话又默认不得,怕她更会起什么误会,便道:“怎么不合逻辑?这话很合逻辑的。你想,我母亲对于自己的儿子都很好的,对于别人更是会好了。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我二婶,一定可以证实我这话。”

  淑珍笑道:“论逻辑,我是没有错的。因为儿子是自己生的,当然可以待他好些。至于亲戚,就疏一层了。”

  说到这里,淑珍的父亲袁学海,嘴里衔了一枝雪茄由后面出来了,那一股子冲人的烟臭,比他人还要先走过好几尺。原来学海是西平县一位讲维新的绅士,一切习惯都模仿省城中上等社会的样子。

  他看到省城里人不少抽雪茄的,因之也抽雪茄。但是这西平县交通比较的阻塞,物质文明可万万赶不上省城,他要抽雪茄只能买到十二个铜板一枝的粗烟。不要提气味不好闻,那颜色也就漆黑,远望去,倒好像他嘴里衔了一截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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