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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踏雪为书生情深觅药 分金赠壮士义重街环(1)


  却说李汉才看到朱怀亮他们三人的情形,心里不免为之一动。心里想:看他父女二人的意思,倒不嫌我们是寒酸的秀才,大有联为秦晋之意。像这样的亲家翁,这样的好儿媳,我们若是错过,亮了灯笼也无处可找。不过仔细想来,觉得他们走江湖的人,眼光和平常的人是不同。他们一不求名,二不求利。只讲个义气相投,才力相配。说到义气相投,只是他们千里迢迢,救了我们父子两个,我们有什么义气?说到才力,那更是一文一武,一动一静,道不同不相为谋。由这处看来,这是说不通的一件事了。这样想着,也就摆在心里,等着见机而动。若是朱怀亮再要提起到儿女婚姻上的话,倒不妨探探他的口气,问他要一种怎样的人。当时心里这样想着,便问朱怀亮道:“朱老爹为什么微笑?又想起一段好故事吗?何妨讲给我们大家听听。”

  朱怀亮依然微笑着抽烟,一直把旱烟袋头上那一球烟烧完了,拿过一只竹兜烟灰筒子敲在里面,将烟杆插在船篷上。拍了一拍手,笑道:“我并不是想到什么故事,我是想到各人的性情,虽都天生成的,也就看这人所生长的地方是怎么样。譬如我这女孩子,跟了我这一个老子,所见所闻,没有一样是斯文的。所以她也就不知不觉,只管淘气起来。又像这位小李先生,他从一读书,斯文惯的,所以就是遇到什么很混乱的地方,他一样的还是很斯文。”

  李汉才笑道:“男子汉总要大丈夫气概,才能够做一番大事业。像他这样斯文,倒成了一个姑娘小姐了。”

  振华笑道:“老先生,你这话有些不对。难道说当姑娘小姐的人,就应该斯文吗?”

  这一句话很是平常,可是反问李汉才,要说应该斯文吧,没有那种勇气;要说不必斯文吧,自己又打了自己嘴巴。倒只好对振华微笑了一笑。朱怀亮笑道:“老先生你看怎么样?这孩子不就是这样没有教训吗?”

  李汉才笑道:“不然,这话在别位姑娘口里说出来,好像有些可怪。但是大姑娘一说出来,就有她的大道理了。古来像聂隐娘红线红拂这些女侠客,成就了千古的大名。若是都要斯斯文文的起来,她的事业哪里还会让后人知道呢?”

  朱怀亮笑道:“那样前辈大侠,她如何比得?老先生,这个侠字,谈何容易?像我们所认识的一些朋友,不过可以说是江湖上的正经人罢了。”

  李汉才道:“于婆婆这种人,还不能当上一个侠字吗?”

  朱怀亮道:“说起来是可以,不过她不肯做罢了。因为行侠的人,有那副心肠,有那副本领,还要自己肯去做才行。像于婆婆偌大年纪,又经过许多风波,心灰意懒,什么事外都不问,哪里能算是侠?这次出来救你贤父子,她也是一时高兴。所以事情办完了,连二十里铺的房子都自己烧了。其实真正行侠的人,不应当这样。应该和平常人一样,出来和世人接近,暗里头专做除强扶弱的事,而且还不让人知道。”

  李汉才道:“云鹤,你听见没有?行侠是这样不许胡来的。你一个名利心重的人,哪里能够做去?”

  李云鹤这时不看江上的雪景了,也转过身来说道:“你老人家说我名利心重,无非是说我读书想做官。其实是因为我读了书,不能不向求功名这条路上做。若是我丢了书不读,换过一番境地,我自然也就可以不求功名了。”

  振华道:“你就是愿入江湖,也要有一样本行啊!你丢了书本子,你还干什么呢?”

  李云鹤笑道:“认得字的人,改行很容易的,好比就在大铺子里给人家当一位管帐先生。再不济,当一个街上卖卦的先生,也可以糊嘴。”

  振华道:“你要当卖卦先生,挣钱不挣钱,我不知道。你若是愿意当管帐先生,我们家里倒现成的有一个缺。我家开的那一所酒店,就是我爹自己管帐。他老人家不是三天漏两笔,就是一两银子算八钱,真是糟不可言。”

  朱怀亮笑道:“你不要说的津津有味的。人家李先生是一位在痒的秀才,只要往前干,金马玉堂三学士,出将入相,有些什么大事业,而今都料不定。倒会抛了一切,跑到江叉子里来管帐?那是什么盘算呢?”

  振华道:“这话我有什么不晓得?李先生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不要做官了。”

  朱怀亮用手连摸了几下胡子,笑道:“少年人主意是拿不定,今日随便说的两句,就能算数吗?”

  李云鹤道:“怎么不算呢?”

  朱怀亮道:“少年人都是这样啊!现在你先生看见我们能跑能跳,无往不便,有什么不平,马上提刀动杖闹起来,心里很是痛快。这是有些思慕江湖上的人,有一天看到读书的人做了官,坐了八人拾的轿子,前呼后拥,鸣锣开道,进出三炮,那是多么热闹。到了那个时侯,恐怕你又以觉得做官热闹了吧?老弟,不要说是你,多少道力很坚的朋友,守了半生穷苦,世上的事,样样都看定了。到了后来,究竟因为报效皇家一句话,就出了山。其实皇家哪得他的报效?他也不过去做一个小官,挣几个钱,养活妻子儿女罢了。做官有什么意思?封侯拜相,转眼成空,到头来总是那一堆黄土。这话别人说出口,好像是一篇不相干的大话……”

  说时,他头昂了,张嘴呵呵一笑。复道:“这话由我朱某人说出来,那就是阅历之谈,一丝一毫,也不错的。别人且不说,于婆婆李先生是知道很久的,你看她现在的样子,仿佛成了一个穷婆子。其实几十年前,她也是出将入相的位分……”

  振华不等他往下说,就把船篷上塞的碎纸片,搓了一个纸团团,向朱怀亮眼睛上一抛。笑道:“你老人家又没喝酒,为什么说上这一篇酒话?”

  朱怀亮把头一伸,嘴一张,将那纸团衔住,吐了出来笑道:“耍什么耍,两位李先生还算外人吗?”

  振华在一边摇嘴道:“回头你老人家又要说我多嘴了,你老人家先是说什么金马玉堂三学士,这会子又说做官是空的。这样一说,到底是做官好,是做官不好呢?”

  朱怀亮哈哈一笑道:“呵呀,我说话都不留神,倒让她提着了我的空处去了!”

  李汉才笑道:“朱老爹说的对,大姑娘说的也对。因为朱老爹说做官总是空的,那是指着他们这一豪侠义心肠的人说;他说不容易丢下前程,是对一班平常人说。”

  振华笑道:“你倒看得我们了不得,自认是个不凡人了。”

  李云鹤笑道:“我倒想做一个不凡的人,不过朱老爹说我是身分不够的人,我只好做个平常的人罢了。”

  振华笑道:“难道说到我们家里写帐,那倒是了不得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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