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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轻薄数言惩顽过闹镇 苍茫四顾感遇渡寒江(4)


  李汉才也是个秀才先生,听到儿子吟诗,兜起一肚子墨水,也就缓缓的由船里爬出,也站在船头上。笑道:“好雪景啊!”

  正要说第二句时,振华却也从船里伸出手来,扯着李氏父子长衣的下摆道:“你这两位先生真是书呆子,这样大雪天,不说迷了东西南北,行船不容易。就是在岸上,我们也应该缩到屋子里烘火。没有看见你两个人,不怕死,又不怕冷,站在风雪头上读文章。船上冻得很滑,一失脚落下水,那可不是玩的。”

  朱怀亮喝道:“你这孩子,真是放肆,怎样说出这种话来?李先生不要见怪。”

  李汉才道:“哈哈,谈不到见怪两个字。大姑娘是个直心肠的人,心里怎样想,口里就怎样说,这种人我最是佩服。”

  说着一缩身子,就逼入舱里来了。

  李云鹤见一片白雪雾,越下越紧,苍茫四顾,看不见长江两岸。只有江里的水,滚滚向下流去。这才看见哪是上下,哪是左右。但是就以看水势而论,也只看到船外几十丈远,再远一点,就是一片糊涂了。李云鹤想到宇宙之大,造化之奇,真是不可思议。这样大的长江,又下了这样大的雪,我们坐在这几多块木片拚的船上,却安然的渡过去。别人要在高处看到我们,多么危险。设若一有不慎,船要翻了,我这一番救父的辛苦,岂不是付诸流水。天下事是无处不险,只因人常在险中,所以倒把危险看成了平常。就像他们行侠尚义的人,动不动就提刀仗剑,一个不小心,就是流血五步。但是看他们的行为,不但安之若素,而且有几天不出一身汗,心里就不好过。正想到这里,一阵雪块纷飞,向他身上打将下来,浑身上下,突然堆了一层深雪。原来这船是抢风走的,原挂了半截布帆,这就叫着半篷风。因为风虽不大,但是天气冷,雪冻在布帆上。布帆若上下不得,风势有变,船就要让布帆按歪倒了。挂了半截帆,就是为了好起好落。现在布帆上雪积得多了,船家不敢再扯开,绳子一松,帆向下落,所以又扑了李云鹤一身雪。这雪扑在身上,寒气十分重,不由人不打一个寒噤,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好冷。振华在船里笑道:“这应该进来了,李先生!”

  她一再的要李云鹤进去,倒弄的他不好意思。李汉才也就在舱里叫道:“还不进来?难道你真个不怕冷?”

  李云鹤钻进船里笑道:“我并不是不怕冷,我看到朱老爹于婆婆这样仗义行侠的人,不问冷热,不怕水火,只要是一高兴马上就去,实在令人羡慕得很。”

  李汉才笑道:“就是羡慕,也不过空羡慕一番罢了,难道像你这样已近中年的人,还能弃文学武不成?”

  李云鹤笑道:“行是行,恐怕不能学得十分高明罢了。据朱老爹说,我若是愿意学,他可以教我。”

  朱怀亮听着没有说话,理了一理项下的长胡子。笑道:“有这句话吗?我倒不记得了。”

  振华道:“说是说过的,不过像李先生这样斯斯文文的人,要跟着我们学把式,那可是不容易。”

  李云鹤道:“那要什么紧,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

  朱怀亮道:“别的什么事,可以这样说,练武艺是不能这样说的。因为人的年纪长大,骨格都已硬了,筋肉也固定了。若练那些苦工夫,不但练不好,而且有害身体。像你李先生这样斯文惯了的人,就是要练武艺,也不过练些平常的拳棒,只能做到强身活血的地步。或者不见大敌,也可以防身。也要像我们这一样,东奔西跑,那是不容易。而且你一个读书的人,自然可以早求上进,又何必要吃这个苦呢?”

  李云鹤笑道:“我就是看到诸位闹得有趣。”

  李汉才笑道:“人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勾当,你倒当着有趣。”

  振华笑道:“怎么不算有趣?我若有个几天不松动,我就会觉得浑身不好过。”

  李汉才道:“就像大姑娘这种本事,那才会有趣;像云鹤这种人,无缘无故,也要松动,那不是找死吗?”

  朱怀亮笑道:“我这女孩,说话很是任性,不要信她。她哪里有什么本事?这一次在泗阳,就险过好几回了。照说我们在江湖上交朋友,处处要谨慎。就不当任性的。我因为自己一岁老似一岁了,不会久在江湖的。她呢,我早早的和她想个安身立命之所,改头换面的做人。就是心直口快一点,还留着她一点天真,我也就随她去。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实在也不容易纠正过来,只好看她将来的造化。遇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了。”

  他这一遍话,本也是随口说出,无所用心于其间。不料振华听了这话,好好竟会把头低了起来。她在船舱里,身向后仰,靠住了船篷,两手抚弄衣角,一句也不作声。李汉才见振华对李云鹤一再注意,已经认为可怪。现在朱怀亮说出这种话,她也仿佛有一种羞不胜情的样子,心里更是有些奇怪。在心里这样一盘算,眼睛就不由得在各人身上绕了一遍,朱怀亮是微笑抽着旱烟;振华低头看着胸,手弄衣带;李云鹤伏在舱口,看江上的雪。这一来,他于是更有所悟了,少不得又添了一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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