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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2)


  舒九成不等他说完,便道:“有地方去没地方去?我要回去了。”

  杨杏园用手一指道:“哪!那个门就是。”

  说着二人便走进松竹班去。舒九成到了这时,要表示他不是初来,也就大步的走了进来。梨云正在外面过厅里打电话,看见他们来了,笑着点点头,一路走进房去。舒九成见梨云穿一件银杏色的旗袍,周身滚着葱绿色丝边,梳着光滑的长辫,雪白的脸儿,倒觉得很是淡雅。自己平生是最讨厌妓女的,如今见了,竟觉得很有些动人的地方。梨云看见舒九成是初来,照例应酬了几句。舒九成竟对答如流,丝毫没有难色。杨杏园看见,未免笑了一笑。梨云道:“你笑什么?”

  杨杏园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梨云走过去,一挨身坐在杨杏园身边,两只手就握着他的手,耳朵靠近他的嘴。舒九成看了,不觉心里诧异起来。心想杨杏园是谨讷之士,如何这样放荡?再看梨云听着杨杏园说话,眼睛却瞅着自己,笑着摇摇头道:“我不肯信。”

  她耳朵上那两只宝石耳坠子,也摇个不定。舒九成明知一定是说自己破题儿第一遭的这句话,他却只装不知道,笑着嗑瓜子。这时梨云屋里并没有旁人,梨云便对杨杏园道:“你真不会替我圆谎,我今天并没有打电话给你,你跑来做什么?”

  杨杏园道:“你这话里有话,我就不该来吗?”

  梨云道:“你想想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时,杨杏园才想起来了,今天是冬至,正是要做花头的日子,自己糊里糊涂,就跑来了。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我是两个人,万万不能打牌,吃一桌牌饭,开销二十几块钱得了。”

  梨云道:“你这个钱,未免花得冤枉了。前几天为了这个事,我也曾和姆妈商量过。我说不久的日子,已经请你作了一个花头了,这回似乎不好意思,再来麻烦你。况且听见说,这两天你到南边去一回,在这个时候就是约你,恐怕也是要推辞的。她也很以为然,谁知你偏自己撞了来。”

  杨杏园道:“蒙你体谅,感激得很。这样说来,一定是有花头了。怎样还不见动静呢?”

  梨云道:“原来约的是十一点钟,还早啦。”

  杨杏园道:“这个样子,竟是酒局,不是牌局了。好红的清馆人啦。”

  梨云听了这个红字,真个脸上一红。杨杏园又问道:“你的姆妈呢?”

  梨云道:“买东西去了。”

  这句话说完,便问杨杏园和舒九成从哪里来?又问在哪里吃晚饭的?杨杏园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看她的态度。今天很不自然,不像往日那样活泼泼的,却疑她身体不舒服,便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样?我看你好像不舒服似的。”

  本来是一句无心话,谁知梨云听了,脸上又是一红,眼睛里含着两包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杨杏园看了,更为疑惑,逆料这里面有文章,只因舒九成是初次来的一个人,不便当面追问梨云,便把话支吾过去了。他看梨云那个样子,格外找些话说,常常勉强露出笑容,十分不安,好像并不希望他在这里。想道:“我不如做一桩痛快事,走了罢。过了今天,再来问她也不迟。”

  便对梨云道:“我就依你这话,今天模糊过去,趁老的不在这里,我要走了。”

  梨云道:“怎样你就要走?上哪儿去?”

  杨杏园笑道:“今天我在这里,你有许多不便。”

  他本是一句玩话,把梨云却顶得没有话说。舒九成在一边坐着,看见他们絮絮叨叨,纠缠不清,真个堕入五里雾中,莫名其妙,望着只是笑。杨杏园见自己把梨云抵得没有话说,便搭讪着向舒九成笑道:“你看我们办的是什么交涉?”

  舒九成道:“除了你们自己知道,别人怎会明白。”

  这几句话益发中了梨云的心病,笑道:“你两人说话,就像打哑谜似的,难道喝醉酒来了吗?”

  杨杏园听了,对她笑笑,自己便在衣服架上把大衣取下来穿上。舒九成也要过来取大衣,却被梨云挡住。梨云道:“瞧我罢。”

  先在架上取过大衣,提着后身,让舒九成穿上。

  舒九成道:“不敢当。”

  梨云站在面前对他一笑,说道:“不要客气。”

  舒九成当真穿上了,梨云替他整了一整大襟,低声道:“没有事,请过来坐坐。”

  舒九成从来没有经过这种风味,见梨云这样和他客气,不觉受了一种奇异的感触。这时杨杏园走了,他也只好跟着出来。走出大门,杨杏园笑着问他道:“你这总算长一回见识了。觉得怎样?”

  舒九成笑道:“我以为这里总是活地狱,谁知里面的陈设,比我们自己住的屋子还好。”

  杨杏园道:“活地狱也有,不过不在这个地方。难为你,你竟不像是初次进门的。”

  舒九成笑道:“你哪里还有?”

  杨杏园道:“怎么,你倒逛起兴趣来了吗?听你的口气,却有还想走一家的样子呢?”

  舒九成道:“不是这样说。你不是天天要请我参观吗?怎么走一家就算了。”

  杨杏园道:“你不知道,熟人我只有这一家,为了你,再去找一家生的,花了钱,还一点意思没有。等我明日找朋友,再陪你逛一天,好不好?”

  舒九成道:“时候还早呢,就回家吗?”

  杨杏园道:“这里到游艺园路近,何不到游艺园去,转一个弯儿?”

  舒九成却也同意,两人便到游艺园来。

  走到票房门口,只见一大群卖报的小孩子拥着在一处,劈劈啪啪在那里鼓掌。口里喊道:“瞧大脑袋呀!瞧大脑袋呀!”

  杨杏园看时,只见一对五六十岁的老夫妇,像个阔主儿的样子,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两个女仆,提着茶壶烟袋之类,另外两个穿制服的护兵,一个背着一床棉褥子,一个身体高大些,手上却抱着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体,也不过三尺来长,手脚都和上十岁的男孩子差不多,惟有脖子上那颗脑袋,异乎寻常,足有成人的两倍那样大。看他脸色,年纪当在二十上下。他头上没有戴帽子,露出一头又粗又黑的头发桩子,前面额顶,突起一个鹅公包,足有两三寸高,四五寸长。眼睛凹了下去,睁着铜铃似的,四面乱望。一张阔嘴,口涎由嘴角边直流下来。他下半截身子被人抱着,上半截身子,却趴在护兵的肩膀上,两只手搭在那护兵背后,面条儿似的直摆,却随着两位老夫妇进去了。杨杏园、舒九成二人一路跟着就看了去。只见那护兵已经把他背进坤戏场台下包厢里面去了。

  杨杏园道:“这不知道是哪家造孽,养出这样的怪物?”

  舒九成道:“这人你都不知道吗?前面那个老头子,是一个鼎鼎大名的名流,他还作过一任总理呢!这个怪物,就是他养的,生了一个大脑袋,浑身的软骨头,今年三十岁了,还不能走路,吃饭穿衣,没有一样不要人伺候。你别看他怪像,他还是个戏迷,常常要人抱他进戏园子看戏。他老头子以慈善起家,就蒙天赐了这个活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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