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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1)


  这里巡警见甄佩绅走了,一想没事了,也就辞了文兆微出去。杨杏园在一旁,也就看得呆了。这时,他才想起来甄佩绅进来的时候,挂了一副挽联,却忘了赏鉴,抬起头来一看,她那上联写着是:“想姊勤俭相夫,担任妇女局部问题,非无成绩?何期中道呜呼,打破合作?”

  下联是:“愧我艰难为国,未尽家庭完全责任,空有精神!只怕前途黑暗,尚要牺牲!”

  上款落道:“谢氏大姊千古”。下面是:“同闱妹甄佩绅九鞠躬”。他想了一想,这副挽联罢了,这“同闱”两个字的名词,却是生僻得很,是出在哪里呢?难道就是共事一夫的意思吗?又想道,大概是如此,不然,也没有解。晚上到了报馆里,他把这个问题说出来,大家都以为他猜度的不错,少不得说笑了一阵。

  杨杏园因想起日里的事和舒九成商量,请他多作一点事,自己请半晚上假。舒九成道:“后天就是冬至,我们要休息一天,你有事留到后天办罢。”

  杨杏园还要商量,恰好听差进来说,九号俱乐部,有位程议员请舒先生过去,有要紧的话商量。舒九成不知道什么事,匆匆忙忙,便由院子走过俱乐部来。走到议员谈话的室里,中间摆着麻雀场面,有四个议员正在那里打麻雀牌。他走进里面屋子,只见一个叫程国宝的议员,正在那里躺着烧鸦片烟,一顶小瓜皮帽,被他的头擦歪着在一边,鸦片正吸得有味。

  他看见舒九成来了,说不出话来,眼睛望着他直转,是在招呼他的意思,嘴对烟枪,咕都咕都只吸,一只手捧着枪,一只手挑着烟斗上的烟,赶紧地往眼里塞。烟吸干净了,他紧闭着嘴,歪戴着帽子,爬起半截身子,抢着把枪放下,拿起烟盘子边的茶壶,就着壶嘴,抢着喝了两口茶,鼻子里的烟,喷雾似的出来。他这才换了一口气,把夹着烟签子的手,指着舒九成道:“请坐,请坐。”

  舒九成道:“听差说,程先生叫我来有要紧的事,是不是?”

  程国宝道:“是的,我有一条最重要的新闻,送给你们登。”

  舒九成道:“是哪一方面的新闻?”

  程国宝听了,便在身上掏出一个皮夹子来,在皮夹子里面,寻出一张纸,递给舒九成道:“新闻就在这上面。”

  舒九成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八行,上面楷书了一条新闻,前面的题目,是“明日众院选举教育委员长之趋势”。题目旁边,密密层层,圈了一大串双圈。大题目之后,另外一个小题目,是“以程君国宝为最有希望”。后面的新闻说:

  明日下午二时,众议院议员教育委员会委员十八人,在小议场选举委员长。据一般人推测,以程议员国宝,为最有希望。程议员学识优长,学贯中西,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之言,无书不读。总统、总理对于程议员,均特别赏识,时时召入府院,商议国事。程议员最近曾作七津四首,为总理寿,尤传诵一时。故议员多相推重。力主选程议员为教育委员长。

  记者昨曾晤程议员,询以此事确否?程议员正在读易经,研究卦爻至理,当时一面阅书,一面答记者曰:本人绝无竞争委员长乏心,若果同人推许,则服从多数,亦当她就。并谓若果当选,对于教育事件,必极力提倡,以答同人之盔意云云。程议员虚怀若谷,好学不倦,记者深盼议诸君,贯彻王张,一致投程君之票也。


  舒九成看了,问道:“就是这一段稿子吗?”

  程国宝道:“这是很好的新闻,我不肯告诉别人,特意留着在镜报上发表的。”

  舒九成不便推辞,便将稿子揣在身上。程国宝道:“明天早上,一定可以见报的了。”

  舒九成用鼻子哼着答应了一声,便走到外面屋子里来看打麻雀。程国宝又追了出来,拉他到一边说道:“我刚才还忘了一句话,这段新闻,都要用大些的字印出来。”

  舒九成道:“那是自然。”

  程国宝才放下心,抽大烟去了。

  舒九成看了一会打麻雀,仍旧回转编辑部来。把刚才的稿子给大家一看,大家都笑了。到了次日,程国宝见报上没有登出来,气得什么似的。写了一封信给镜报馆,说他们大不懂交情。不说别的,开幕的时候,曾送你们一大包湖南笔,这个人情就不小,难道忘了吗?舒九成因为九号俱乐部的议员,常要供给些消息,不便得罪他。到了晚上,又去敷衍程国宝一次,并且答应把他送给总理的四首诗,给他在次日报上文苑栏登上,程国宝一口气才咽下去。

  这日正是冬至节,休刊一天。晚上,舒九成打电话给杨杏园,约他玩去。杨杏园道:“玩我是赞成。你既不懂戏,又说看电影没趣味,上哪里去呢?”

  舒九成道:“洗澡去,好不好?”

  杨杏园道:“洗澡并算不得消遣,何必要赶着今天休息的日子?”

  舒九成道:“我每次出城,总想找个地方玩玩。结果,东也不好,西也不好,又不愿空跑一回,还是洗一个澡回去。所以我今天决定了径自去洗澡。洗了澡,我们再找地方玩去。”

  杨杏园也答应了,就约在西升平相会。不到一个钟头,两个人都到了西升平。谈谈话,洗过澡之后,还只有九点钟。舒九成道:“时候还早,我们到哪里玩玩去?”

  杨杏园道:“有是有个地方,我不愿带你去。”

  舒九成道:“逛胡同吗?我听见说,你近来在这里面有个熟人,何不带我去看看。”

  杨杏园道:“你还是没有破过戒的人,我要带你去了,这个风流罪过,可是不小。况且你是快要结婚的人,将来你的夫人知道了,说我引诱好人,破坏你的贞操,我跳到黄河里去,还洗不清呢。”

  舒九成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岂是那样怕老婆的人?况且人生在世,这个里面,也应该去见识见识。”

  杨杏园本有些兴味了,经不得舒九成再三的要求,只得和他一路去。走出西升平园,杨杏园擅自做主,叫舒九成的车夫和自己车夫,都拉车回去。他和舒九成由这里走进石头胡同去。这一来,正中舒九成的下怀,心里不由得夸杨杏园是解人。走到石头胡同口上,舒九成站住了脚,笑道:“当真去吗?改日再来罢。”

  杨杏园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头一回闯过了,以后就不成问题了。”

  舒九成笑着,就跟了他走。还没有走到十几步路,顶头就碰见部里一个秘书两个参事,一路笑嘻嘻地说着话过来。他们看见舒九成,把手扶着帽子,点了一个头,斜着眼睛望着他,都微微地笑了一笑。舒九成本想装做不看见,见人家已经招呼了他,只得笑道:“你们上哪儿?我和一个朋友,由这里上新世界去。”

  他三人也没有说什么,笑着去了。走到南头,刚要由陕西巷口转进韩家潭去,一乘汽车,被人力车拦住,停在路上,里面坐着两个人,看见舒九成,却不住的和他点头。舒九成见了,也点了一点头,三脚两步,便走过去了。杨杏园跟了上来,问道:“什么事?跑得这样快?”

  舒九成埋怨道:“到底在哪里?老在这里走什么意思!真是骑牛撞见亲家公,接连碰见好几班熟人。我只装着没看见,怪难为情的。”

  杨杏园笑道:“所以君子不欺屋漏,坏事是做不得的。你刚才碰见的那位秘书,我也知道,他是一位滑稽家,作兴他造出谣言去,故意使你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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