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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杨艳华两手托了那条湿手巾,很快跑到门帘子底下张望了一眼,果然李先生和一个人在第三排坐着抽纸烟。满戏座的人全已起身向外,尤其是前几排的人,都已退向后面,这里只有李先生和那朋友是坐着的。她笑着说:“一定有好消息告诉我们,我们快走罢。”

  她说时,将手巾连连地擦着脸,也不再照镜子,将披在身上的拷绸长衫,扣着纽袢,就向戏座上走了来。她们走来,李南泉是刚刚离开座位,杨艳华就在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

  李南泉回头看时,见她脸上的胭脂,还没有洗干净。尤其是嘴唇上的脂膏,化妆的时候,涂得太浓,这时并没有洗去。她一笑,在红嘴唇里,露出两排雪白牙齿,妩媚极了,李南泉便笑道:“杨小姐今晚的戏,自自在在地唱过,得意之至呀。”

  她笑道:“今晚上各位自自在在地把戏听完,也得意之至吧?”

  李南泉道:“不但是听戏,当我走进这戏院之后,我就立刻觉得这戏场上的空气,比寻常平定得多。天下事就是这么样,往往以一件芝麻小事,可以牵涉到轩然大波,往往也以一个毫无地位的人可以影响到成千成万的人。去了这么一个人,在社会上好像是少了一粒芝麻,与成片的社会,并不生关系,可是今晚上我们就像各得其所似的,说着话,慢慢儿地走出了戏馆子。”

  这是夏季,街上乘凉的人还沿街列着睡椅凉床。卖零食的担子,挂着油灯在扁担上,连串地歇在街边。饮食店,也依然敞着铺门,灯火辉煌的,照耀内外。杨艳华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老师,你听了戏回去,晚上应该没有什么事吧?”

  他笑道:“有件大事,到床上去死过几小时,明天早上再活过来。”

  杨艳华道:“那就好办了。我们到小面馆子去,吃两碗面,好不好?也许还可以到家里去找点好小菜来。”

  李南泉今天在朋友家吃的两顿饭,除去全是稗子的黄色平价米而外,小菜全是些带涩味的菜油炒的,勉强向肚子里塞上一两碗,并未吃饱。这时看了三小时以上的戏,根本就想进点饮食。人家一提吃面,眼前不远,就是一家江苏面馆,店堂里垂吊四五盏三个灯焰的菜油灯,照着座头下人影摇摇。门口锅灶上,烧得水蒸气上腾,一阵肉汤味,在退了暑气的空间送过来。夜静了,食欲随着清明的神智向上升。便笑道:“那也好,我来请客罢?”

  胡玉花笑道:“你师徒二人哪个请客,我也不反对。反正我是白吃定了。”说着话,笑嘻嘻地走进了面馆。与李南泉同来的那位朋友,回家里去乡场太远,没有参加,先行走了。

  李南泉很安适地吃完了这顿消夜,在街上买个纸灯笼,方才回家。他心里想着,太太必已安歇,今晚上可毋须去听她的俏皮话。无论如何,这十几小时内,总算向太太争得一个小胜利。提着灯笼,高高兴兴地向回家的路上走。经过街外的小公园,在树林下的人行路上,还有不少的人在乘凉。

  这公园外边,就是那道小山河。他忽然想到早间和老徐水陆共话的情形,就感到人生是太渺茫了。那位黄副官前两三天还那样气焰逼人,再过两三天,他的肌肉就腐烂了。在这样的热天,少不得是喂上一大片蛆虫。何苦何苦!心里这样地想,口里就不免叹上两口气,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了声“爸爸”,回头看去,提起灯笼一照,正是太太牵着小玲儿一同随来,便笑道:“你们也下山听戏来了?”

  小玲儿道:“爸爸看戏,都不带我,吃面也不带我。”

  李南泉心下叫着“糟了”,自己的行动,太太是完全知道,小孩子这样说了,很不好作答复,便牵着她的手道:“我给你买些花红吃罢。”

  李太太用很低缓的声音答道:“我已给她买了吃的了。”

  听她的话音,非常之不自然,正是极力抑压住胸中那分愤怒,故作从容说的。便笑道:“我实在无心听戏,是王先生请的。”

  李太太冷笑道:“管他谁请谁,反正听的得意就行了。”

  李南泉道:“你跟我身后一路出戏园子的?”

  李太太道:“对的,你们说的话我全听到了。你们今晚上这一顿小馆子,就算表示庆祝之意吗?以后你师徒二人,可以像今天晚上这样,老走一条道路了。”

  李南泉提了灯笼默默地走着。李太太冷笑道:“你觉得我早上说你貌似忠厚,内藏奸诈,言语太重了点?”

  李南泉道:“你完全误会,我不愿多辩。”说完了这两句话,他依然是缄默地走着,并不作声。李太太道:“你别太自负。貌似忠厚,内藏奸诈,那是刘玄德这一类枭雄的姿态,你还差得远得很呢!”

  李南泉不由得哈哈笑了,因道:“解铃还是系铃人,你这样说就成了。”

  李太太道:“可是我得说你是糊涂虫,当家里穷得整个星期没钱割肉吃的时候,你既会请客,听戏,又吃消夜,有这种闲钱,我们家可以过三五天平安日子,你今天一天,过得是得其所哉,舒服极了,你知道我们家里今天吃的是什么饭?中晌吃顿苋菜煮面疙瘩。晚上吃的是稀饭。”

  李南泉回过头来,高攀着灯笼,向她深深地点了个头道:“那我很抱歉,可是你不会是听白戏吧?”

  李太太道:“我也想破了,为什么让你一个人高兴呢?乐一天是一天,我也就带了孩子下山听戏来了,难道就许你一个人听戏?明天找人借钱去,买几斤肉打回牙祭,让孩子们解馋。”

  李先生以为出来十几小时,自己得着一个小小的胜利,太太见了面,还是继续攻击,本来今天晚上这个巧遇,也是无法解释的,只有提了灯笼默然地在前走着。

  将近家门,夜深了,李太太不愿将言语惊动邻人,悄悄地随在灯笼后面走着。李先生自是知趣,什么话也不说,到了家以后,吹熄了灯笼,说声“屋子里还是这样热”,他就开着门又走出去了。那意思自然是乘凉,但其实他身上很凉爽,在汗衫外面还加着一件短褂子。他端了把竹椅子,放在廊沿下,坐着打了一小时瞌睡。听听屋子里,并没有什些响声,然后进卧室去休息。次日早上,他却为对岸山路上,一阵阵的吆喝声所惊醒。

  四川乡间的习惯,抬棺材的人,总是“呀呀呵,呀呀呵”,群起群落地叫着。李南泉看看大床上的太太,带了小孩子睡得还是很酣。听到抬棺材的吆喝声,未免心里一动。因为由这对门口的一条山路进去,有一带无形的公墓。场上人有死亡,总是由这里抬了过去埋葬,他想到黄副官死了以后,还没有抬出埋葬,可能就是他的吧?

  他这样想着,立刻开了屋门走出来。正好,那具白木棺材,十几人抬着,就在对面山路上一块较小的坦地上停住。棺材前面有一个穿制服的人,手里挽着一只竹篮子,带走带撒纸钱。此外跟几个穿西服和穿制服的,都随着丧气地走路。看那形状,就是方公馆里的人。心里便自想着,这算猜个正对。就在这时,只见刘副官,下穿着短裤衩,上穿夏威夷衫,光着头,手里提了个篮子,中盛纸钱香烛,放开大步向前跑着。

  李南泉并没有作声,他倒是叫了句“李先生”。

  这样,他就不能装麻糊了,因问道:“抬的是黄副官吗?”

  刘副官站住了脚,因向这里点点头道:“是的。唉!有什么话说?”

  李南泉道:“你送他上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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