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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李南泉笑道:“林先生坐下喝茶罢,茶都凉了。副官们惹了这个乱子,大家都弄得不大好,只有你老先生是子产之鱼,得其所哉。”

  林先生倒是坐下来了,他一摆手笑道:“我们一个作绅粮的,同完长交了朋友,那还有啥子话说?你看,就说重庆市上,百多万有几个人能够和完长握手,并坐说话?”说着话,他端起茶碗来要喝。提到这句话,他又放下碗来,挺着腰杆子,在脸上表现出得意的样子来。

  李南泉笑道:“将来竞选什么参议员、民众代表之类,保险你没有问题。”

  他将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摸了几下胡子,又一晃着脑袋道:“那还用说?不用说方完长是我的朋友,就说是方完长公馆里那些先生们和我有交情罢,我的面子,也很不小,无论投啥子票,也应该投我一张。”

  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声音十分高朗的,这就很引起了茶座上四周人的注意。这时,过来一位中年汉子,秃起光头,瘦削着脸,又长了许多短胡楂子,显着面容憔悴。身上穿的黑拷绸褂子,都大部分变得焦黄的颜色了。他两个被纸烟熏黄了的指头,夹着半支烟卷,慢条斯理,走了过来,就向林老先生点了个头。看那样子,原是想鞠躬的,但因为茶馆里人多,鞠躬不大方便,这就改为了深深一点头了。林老先生受了人家的礼,倒不能不站起来,向他望着道:“你贵姓?我们面生喀。”

  那人操着不大纯熟的川语道:“林大爷不认识,我倒是认识林大爷。”

  林老先生又表示着得意了,点了两点头道:“在地方上出面的人,不认识我的人,那硬是少喀。这块地方,我常来常往,怕不下二三十年。要不然的话,完长朗个肯见我,还和我握手?你有啥子事要说?”

  那人道:“我是这里戏馆子后台管事,前几天闹空袭,我们好久没有唱戏,大家的生活不得了。今天晚上,我们要开锣了,想请林大爷多捧场。”

  林老先生是不大进戏馆子的人,还不大懂他这话的意思,瞪了眼望着。那管事的向他笑道:“林老先生,我们并没有别的大事请求,今天晚上开锣,也不知道能卖多少张票。第一天晚上,我们总得风光些,以后我们就有勇气了,倘若第一天不上座,我们那几个名角儿大为扫兴,第二天恐怕就不肯登台。所以我今天睁开眼睛,就到处去张罗红票,现在,遇到林老先生,算是我们的运气,可不可以请你老先生替我们代销几张票?”

  林老先生踌躇了道:“就是嘛!看戏,我是没得空咯!三等票,好多钱?你拿一张票子来,我好拿去送人。”

  那管事在拷绸短褂子里,掏出几张绿色土纸印的戏票来,双手捧着,笑嘻嘻地,送到林老先生面前。林老头看那票子,只有二寸宽,两寸来长,薄得两张粘住分不开来。票子上印的字迹,一概不大清楚,价目日期,全只有点影子。

  林老先生料着按当时的价钱,总得两元一张。这票子粘住一叠,约莫有十张上下,这票价就可观了。茶馆里的桌子,总是水淋淋的,他当然不敢放下。就以手上而论,汗出得像水洗过,拿着戏票在手,就印上两个水渍印子。他心里非常明白,牺牲一张票头,就得损失两元。他赶紧将两个指头,捏住那整叠戏票,只管摇撼着,因道:“偌个多?要不得!我个人没得工夫看戏,把这样多票子去送哪一个?”

  管事依然半鞠着躬,陪了笑道:“请林老先生随意留下就是。”

  林老先生不待同意,将票子塞在管事的衣袋里。

  这么一来,未免让管事的大为失望,他将头偏着,靠了肩膀,微笑道:“老先生一张都不肯销我们的?”

  李南泉看到这老朽的情形,颇有点不服,有意刺激他一下,在身上掏出那叠零钞票来。拿出了四张,立刻向桌子角上一扔,因笑道:“得!我们这穷书生帮你一个忙罢,刘老板给我两张票。”

  刘管事倒没有料到宝出冷门,便向他点了个头,连声道谢。这位林老先生看到之后,实在感觉到有点难为情,这就在他的衣袋内掏出几张角票,沉着脸色道:“你就给我一张三等票罢。”

  这位刘管事,虽然心里十分不高兴,可是这位林大爷是地面上的有名人物,也不愿得罪他,便向他点了头笑道:“老先生,对不住,我身上没有带得三等票,到了晚上,请你到戏院子票房里去买罢。”说完了,他自离开。林老先生见他不交出三等票来,倒反是红了脸,恼羞成怒,便道:“没得票还说啥子嘛?那不是空话?”说毕,气鼓鼓地,把几根短须撅起来。

  李南泉看他这情形,分明有些下不了台,这倒怪难为情的,代付了茶钱,悄悄就走了。他决定了暂不回家,避免太太的刺激,就接连走访了几位朋友。午、晚两顿饭,全是叨扰了朋友,也就邀了请吃晚饭的主人,一同到戏院来看戏。当他走进戏座的时候,第一件事让他感到不同的,就是有两个警察站在戏馆子门口把守,只管在收票员身后,拿眼睛盯着人。他们老远掏出戏票来,伸手交给收票员,挨门而进。原来每天横着眼睛,歪着膀子向里走的人,已经没有了。

  走到了戏座上,向前后四周一看,刘副官这类朋友,都不在座。听戏的人,全是些疏散下乡来的公务人员和眷属,平常本是“嗡隆嗡隆”说话声音不断,这时除了一部分小孩子、挤到台脚下去站着而外,一切都很合规矩,戏台上场门的门帘子,不时挑出一条缝,由门帘缝里露出半张粉脸,虽然是半张粉脸,也可以遥远地看出那脸上的笑容。

  李南泉认得出来,先两回向外张望的是胡玉花,后两回是杨艳华。同时,也能了解她们的用意,头两回是看到戏馆子里上了满座,后两回是侦察出来了,这批方公馆的优待客人全部都没到。他们没有来还可以卖满座,那就是挣钱的买卖。为了如此,戏台下的喊好声,这晚特别减少,全晚统计起来,不满十次。偏是戏台上的戏,却唱得特别卖力。今天又是杨艳华全本《玉堂春》。《女起解》一出,由胡玉花接力。当苏三唱着出台的时候,解差崇公道向她道:“苏三,你大喜哪。”

  苏三道:“喜从何来呀?”

  崇公道笑道:“你那块蘑菇今天死了,命里的魔星没有了,你出了头下,岂不是一喜吗?”

  他抓的这个哏虽然知道的人不大普遍,可是方公馆最近闹的这件事,公教人员也有一部分耳有所闻,因之,经他一说,反是证明了消息的确实性,前前后后,就很有些人哄然笑着,鼓了一阵掌,李南泉倒是为这个小丑担上了心:他还不够这资格打死老虎,恐怕他要种下仇恨了。可是在台上的苏三,却是真正地感到大喜,禁不住嫣然一笑。

  这晚上的戏,台上下的人,都十分安适地过去。散戏之时,李南泉为了避免出口的拥挤,故意和那位朋友,在戏座上多坐了几分钟,然后取出纸烟两支,彼此分取了吸着。满戏座的人都散空了,他才悠闲地起身,在座位中迂回了出去。这个戏馆子的后台,是没有后门的,伶人卸妆后也是和看戏的人一样,由前台走出去。杨艳华今晚跪在台口上唱玉堂春大审的时候,就很清楚地看到李老师坐在第三排上。戏完了正洗脸,胡玉花悄悄地走了过来,向她低声笑道:“快点收拾罢,李先生还没有走呢,大概等着你有什么话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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