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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梦 北平之冬(5)


  诗雄道:“志摩先生的诗,是学泰戈尔的,我又学志摩先生,岂不是再传弟子?这并非我师生互相标榜。老张,我把今天所作的诗念给你听,你虽是作旧诗的人,你也不能不心服口服。”

  我笑道:“心服口服,我对于你的诗,早就如此了。看你这个架式,这首诗一定不错,我这里先洗耳恭听。”

  诗雄站在我面前,左手拿了那张五十磅的蜡光横格子纸,右手半举着,比了姿势,笑念道:“皓洁遮盖了,一切罪恶,屋上树上地上,都换上了银色的绒衣,风在半空经过,像快利的剪刀,在人面上且刮且飞。一条弯曲的胡同,冷静得像在夜半,两旁的屋宇,萎缩得那样低,那样低!墙头上的枯草,有些颤巍巍。是那墙角落里,有一张芦席,上面铺着雪,下面露出蓝色的破衣。呵!这里躺着一个人呢,他没有气息,也不知道这世界上的是非。怪不得每日那狂风中的惨呼:‘修好的太太老爷’。今天不听到了,咦!”

  他念到这个咦字,将手高举起,嗓音拖得很长,瞪了大眼望着我,这分明是海派戏子拉长了嗓子,尽等台底下那个满堂好,我不能不给他捧一捧场,于是鼓了掌道:“好极!好极!这用我们斗方名士的大长语来批评,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你在哪里看到了这一个路倒,发生了这正义感。”

  诗雄道:“我并没有看到这么一个雪中死人,不过想当然耳。”

  我道:“你要这一类的资料,我大可供给,但小诗不够,必写成长诗,才能发挥尽致。”

  诗雄摇摇头道:“我不作长诗!”

  他很干脆的答复了我这一句话,我倒有些愕然。问道:“为什么不作长诗呢?”

  他从从容容把那张五十磅洋纸折叠好了,揣到怀里去。因坐下答道:“徐志摩先生不作长诗,所以我也不作长诗。”

  我道:“原来如此。徐先生之所以不作长诗,是不是因为泰戈尔也不作长诗呢?”

  诗雄顿了一顿,笑道:“这个我没有问徐先生,大概如此吧?”

  我道:“这话且丢开,你二次光顾,必有所谓。”

  他道:“你这里有《宋诗别裁》没有?借一部我看看。”

  我道:“这种书,你贵校图书馆里,不有的是吗?”

  他道:“我们老朋友,谁知道谁,我也不妨实告。现在我正和人打着笔墨官司,讨论宋诗。我若到图书馆里去翻书,显着我肚子里没有存货。”

  我道:“但不知你讨论哪几个人的诗?”

  他道:“我是讨论谢康乐、鲍明远两人的诗。”

  我笑道:“我兄错矣。此两公的诗,不在《宋诗别裁》之内。”

  他道:“宋代这两位大诗人,别裁里还没有他的诗吗?”

  我道:“《宋诗别裁》选的是赵宋诗人之诗。”

  诗雄道:“难道这两位不是宋人,我也查过人名大辞典,决无错误。”

  我笑道:“你当然历史比我熟。宋代不止一朝。”

  他举手搔着头发,沉吟了一会。我笑道:“似乎南北朝的时候,南朝有个宋代。开国的皇帝,是刘裕。小孩子念的《三字经》上,有这么一句书,‘宋齐继’。不过我手边没有人名大辞典,我也不敢说我一定对。这里是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做老朋友的,有这么一点责任。”

  他哦了一声,不由得红了脸,便缓缓地坐了下来,因强笑道:“也许是我弄错了。我就没注意到这个六朝宋代去。”

  我笑道:“你该请请我了。你和人家打笔墨官司,要把主人翁的朝代也给弄错,你说得怎么有理由,你也赢不了人家。”

  诗雄只好笑着向我拱拱手,因道:“怪不得呢,我在《唐宋诗醇》那部书上,拼命的翻,也没有翻到这两人的诗,我还以为是编书的人,漏了这两个。那么,这两个人的诗,要在什么书上找?”

  我道:“那就多了!图书馆里诗集部里可以找到专集,历史名人编的古诗钞里面必定都有,一折八扣书的《十八家诗钞》也有。但是哪部书里有详细注解,我腹俭得很,一时不能举例。”

  诗雄拱拱手笑道:“你骂人不带脏字。当了我的面,你自己说是腹俭,不过你挖苦我我也值得,免得我在刊物上公然失败。”

  他一服软,我倒老大难为情,抓了他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过是和老朋友开开玩笑。其实我应当郑重出之的,不该俏皮你。”

  诗雄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也应当受一点刺激,以后也可下点读死书的工夫。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自五四以后,一年我没有正经上过一天的课。一来是罢课日子太多,二来是鼓不起上课这点勇气。反正不上课我也可以毕业。说到这里还闹了个笑话,有一天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跑到课堂上去。不料空洞洞的,全课堂并无第二人,不见有上课景象。跑出课堂来,向人一打听,原来是星期。你看,我会把什么日子都忘了。”

  他说了这一篇话,把话锋转移开了,我当然也就不必追着再问什么。他坐了一会,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看手表,便去衣架上取大衣。我道:“又在下猛雪,你何必走,在我这里偎炉烤火,谈谈天不好吗?”

  诗雄道:“今天下午四点钟开会,我是干事之一,不能不到。”

  我道:“你们这样忙于开会,和社会上可能发生一点影响?如其不然的话,这也是牺牲光阴的一件事。”

  诗雄道:“口说无凭,你如有这个兴趣,可以去参观一次。”

  我道:“我既非会员,又非学生,怎样可以去参观?”

  诗雄道:“你难道不是一个新闻记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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