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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梦 北平之冬(4)


  老头子真没有料到这种意外,酱油醋溅了满身与满脸,正望了这位少年,要质问他。谁知道他更是厉害,已经破口大骂了。那两个年轻的,也穿了长袍马褂,似乎也是社会上所谓体面人。其中一个站了起来,向他问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你的狗……”

  那牵狗少年不等他说完,在裤子腰后面袋里向外一掏,掏出一支手枪来。他将枪口对准了这人的脸,横了眼喝道:“什么东西?你多嘴,再说,我就毙了你。”

  那人眼光正对了这个枪口,又看到这少年气焰十分凶恶,忍了不敢作声。所幸这里伙计懂事,立刻跑过来,满脸是笑的,向那少年请了一个安。

  他笑道:“大爷,你瞧我了,菜都和你要好了,请你喝酒去。”

  那少年不把手枪对着那人的脸了,却还指了这桌子,喝道:“叫他们和我滚开,我要这个座位。我不要雅座,我爱瞧个热闹。”

  那三个人当了这满楼的座客,受了这种侮辱,脸都变苍白了。可是后面又来了几个挂盒子炮的马弁,更加了一番威风,其中一个,白净面皮,似乎更能办事的样子,伸手抓了座中一人的衣领口,拖开了座位,喝道:“你狗头上长了眼睛,也应该看一点事,这是倪总长大少爷。”

  说毕,啪的一声,向那人脸上一掌,满楼的人听到倪总长大少爷这句话,微微地哄了一声,这声音里表示着,原来就是他。那个受侮辱的老头子,也立刻拱拱手道:“好好,我们让座就是。”

  说着,三人连大衣帽子全不及拿,就闪开了。我向姚又平看了一眼,他也对我回看了一眼。这时,全楼一二百位吃客,全面面相觑,连咳嗽也没有一声。自然我们并非三头六臂的哪吒不敢空着手和盒子炮去讲理。无奈是这位倪大少爷,就坐着成了我们的紧邻。我们固然不便说什么,就是手脚放重一点,也怕得罪了他。

  这一顿饭,大概不下于刘邦去赴项羽的鸿门宴,勉勉强强低头把饭吃完了,我首先站起身来,对伙计道:“我们柜上会账吧。”

  伙计正巴不得我们这样的做,立刻鞠着躬连说是是。我在柜上会账,姚又平追了上来,向我低声笑道:“我本来想抢着来会东,无奈那小子横着眼看了我们,而且故意伸长了一条腿,拦着我的出路。我怕抢着走,会碰了他那儿,那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这样,所以让你抢先会了东。”

  我说,我请你吃饭的,这未免口惠而实不至了。”

  我笑道:“老姚,我们是朋友哇。”

  我只说了这句,也没有当着饭店账房再向下说,就走出店来。我们对了火锅子,吃了这顿羊肉测锅子,脸红红的,身上大汗直淋,由脖子上直流到脊梁上来,皮袍子上再加上大衣,热得人肩膀沉甸甸的。虽然这是北方的严寒冬天,我们还不受到一些子冷的威胁,反是觉得汗出得太多了,身上有些芒刺在背。这时走出了羊肉馆子,到了这冷的世界里,舒出了一口热气,头脑清醒过来了。向大街两头一看,大雪茫茫,在半空里飞舞。向近处看,那些房屋店铺,还是若隐若现的,在白的烟雾里,模糊一些朦胧的影子。向远处看,那简直是天地都成为一种白色。自然所有在这白色云雾里的人物,都寒冷着成为瑟缩的模样。

  马路上大雪铺着,马拖着铁皮车轮在上面滑过,发出清脆的声音。马鼻子呼出来的气,像两道白烟。人力车夫,周身洒着雪花,也是在鼻子眼和口里吐出白气。尤其是那跑得快的车夫,额头上流了汗珠子,雪花飞在头上,歪曲着一丝一缕的细烟。北京城里街头本来宽,雪铺在地上屋上,两旁人家,各紧闭了店门,每段马路,都仿佛成了一片广场。三四辆人力车,车篷上盖满了雪在这广场上,悠然拉过去。所剩的是两旁杈杈桠桠的枯树,和突立在寒空,挂满了长线的电线柱。

  那电线在白色的世界里拦空布了网,越是线条清朗,我抖了一抖大衣领子,笑道:“在今天世界上尽多怕冷的人,可是我却成了怕热。到了这雪地里来站着,仿佛轻了一身累。我们这一会子工夫,看了很多的不平等,可是反躬自问,我们又何尝不是和劳苦大众站在反面。”

  姚又平笑道:“你处处倒表现了正义感。”

  我道:“表现正义感吗?老兄台,你这不会让那真有正义感的人笑掉了大牙吗?”

  姚又平懂了我的意思,站着雪地里四周看了一看,把这话锋避开去。因笑道:“这样大的雪,无地方可去。我特意约你在羊肉馆子里谈谈,不想遇到了那个高衙内式的恶少一句话没说。那件托你的事,可不可以俯允?”

  我道:“我们友谊不错,我愿意和你说实话。你这种向朱门托钵的行为,我有点反对。”

  姚又平站着苦笑了一笑,因点点头道:“你这也是良言,不过……”

  他沉吟着,话还不曾说出来,身后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正是那穿鹿皮大衣的恶少,手上拿了鞭子,追将过来。我想,难道他还要和我们为难?势逼此处,那也只有和他拼上一拼了。我便斜侧了身子,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看他怎么样?他直奔了我们两人而来,倒不曾横瞪了眼睛,将手上的鞭子,远指了姚又平道:“你姓姚吗?”

  姚又平被他逼着,也不能表示好感,便正着脸色点点头道:“我姓姚。”

  那少年笑道:“没什么,我和你交个朋友。我知道你是铁翼队里的篮球名手。我现在私下组织了个篮球队,打算把北京篮球健将都网罗了。我好几次看你赛球,那远投你真有一手,十次有八次能中篮。”

  说着,又把鞭梢子指了姚又平的脸。在他可说是善意的,便是他那番骄傲的样子,也让人受不了,我倒要看看又平用什么话去拒绝他的邀请。又平听了他那番话,早是带了七分笑容,便向他点点头道:“你阁下贵姓?”

  他道:“吓!你这人脑筋太简单。刚才在馆子里,我那马弁,不是告诉了你们,我是倪大少爷?我父亲是北京第一位红阁员,你应该知道。”

  姚又平点点头笑道:“台甫怎样称呼?”

  他道:“我找的那班球员,他们都称呼我倪五爷,你也叫我倪五爷就是了,也没有什么人敢叫我的号。”

  我在一边听到,大为姚又平难受。他这样说话,不是找人交朋友,简直是教人来受他的侮辱。他是不曾和我说话,他若和我说话,我至少是拂袖而去了。可是又平并没有什么感觉,却向那人笑道:“五爷组织的球队,现在有多少球员了?”

  他这一声五爷,叫得我通身肉麻,我不过是他的朋友,我无权干涉他这样做。便叫道:“又平,再见了,我先回去。”

  说着,我不待他回答我,我立刻走开了。我在风雪中,穿过了几条冷静胡同,一口气奔回家中,走进我那破书房,却见胡诗雄端了椅子,靠近煤炉烤火。我道:“怎么样,会开完了?”

  他笑道:“爱好文艺的人,究竟不是那样热心,会没有开成,改期了。我顺路到徐先生家里坐谈了一会。我在胡同里走着,作成了一首诗,当时写给徐先生看,请他改。徐先生大为高兴,说我可算是泰戈尔的再传弟子。”说到这里他把头连晃了两下。

  我脱下了大衣,也拖把椅子,坐在煤炉边,向他笑道:“哪个徐先生?”

  诗雄哟了一声,瞪眼望了我道:“你难道不晓得,我和徐志摩先生十分要好。自然在大学名教授里面,还有其他姓徐的,可是和我最说得来的,还是志摩先生。”

  我笑道:“这泰戈尔再传弟子一句话,怎样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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