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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腼腆


  情感它可是怕羞的吧?何以老是怯怯的不轻露面。

  记得有一次在一位朋友家里,他的一个小女孩,刚只八岁,学着写信给她的一个同学。我替她一面念着,一面改几个字,念到“亲爱的姐姐”,她出我不意地羞红了脸,在地上打了两个转,双手遮住了脸,头碰到母亲怀里去了。

  不错,情感是怕羞的。我们怕不是用老了脸皮,才信口开河?或是口头那么香甜,心头却并未起语言所表示的情感,才不知羞?我们只看年轻人初恋时之脉脉与怯怯,合一个flirt像背书般的向异性献殷勤,就知道不但是真的情感怕羞,而且怕羞的才是真的情感。

  但是它虽怕羞,却并不因此而不求表现;在这怕羞的表现里,就生出个艺术问题。除了耸耸肩,挤挤眼,在鼻子里哼一声,嘴角上笑一笑,这里面都含了无数的语言没表现出来,大部分表现的艺术是在语言的委婉。诗的比兴,是最显然的。比谗人于鸱鸮,比小人于青蝇,虽够不上怎样委婉,到底比指着鼻子骂人委婉一点。至于兴,那就更含浑些。麟趾以兴公子,桃夭以颂佳人,联想更远了。大抵兴多用于称扬,称扬易落于谄谀,所以才更含浑一些?离骚的香草美人,当然是比之类。也就是在这点上,有人以为骚不如诗。至于吴歌的借声,虽不如比兴的浑厚,到底能在比兴之外,另添了一种表现的委婉,因为历来很少人注意它对于语言的贡献,故在这儿举几个例,就说是表扬的意思吧。如“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那丝为思之借声,匹假匹偶之意。又如“高山种芙蓉,复经黄蘖坞。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雾露隐芙容,见莲不分明。”则莲为怜之借声。又如“郎为旁人取,负侬非一事;摛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碧玉捣衣砧,七宝金莲杵。高举徐徐下,轻捣只为汝。”那相关即关切之意,而轻捣为倾倒之借声。如此类者尚多,举其显然的罢了。其后唐人也有用这法子作竹枝词的,如“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晴为情之借声,可见借声一类,当然推之别体,而在中文里同声字又特别多,其用处总不能与比兴同广,也就尽够推延的了。至于隐语谜语,虽也给表现一种委婉,但有点钻牛角,就讲不到文学了。

  诗歌利用此种表现的原因,大概因为诗歌多是表现情感的;情感怕羞,所以就多求委婉的方法。但孔子说过:“不学诗,无以言。”又说“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这可见诗歌能够影响语言。在孔子教诗,也就抱着这个意思了。

  我们日用的语言够多笨重,掉在地上会打破人家的脚!每日的放射与接受,为了不经意,平白的又增加人生多少痛苦!即如恭维人罢,当面摔过去那些好的字块,纵使人在心里是喜欢恭维,在当场也不能不红脸了,除去那惯受奉承的老官僚与阔小姐。至于骂人,那更恨不得咬破舌头喷人一脸血!古人说:“惟口兴戎”,大概为这东西打过不少的仗,还杀过不少的人!

  我这里并不是说情感要不得,情感是人生的动力,不但要得,还得培养它。只不要发泄过度,因而受了惩戒,反说情感本身要不得,像宋儒那般,岂不冤枉?使它的出路好点,也许正是培养它的一道。

  腼腆既是情感的天然,因其天然而发为诗歌,又因诗歌而影响了语言,也还不算不自然吧?

  近来仿佛常听到有人在抱怨考试不公,因而破口大骂者有之。这使我想起高蟾下第后上高侍郎一首诗,那诗是大家都熟悉的“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依云栽;芙容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我们看韩文公上陆参员外书,知道当时确有请托之风,那年的贡举不公是可能。所以高蟾说天上碧桃,日边红杏,自是其时权要子弟,和露种,依云栽,必有提携之者。而高蟾孤寒,自比秋江芙蓉,不怨东风。其实他是怨了,不过他那样会怨,自己也还留点身分。这真是“诗……可以怨”了。比之拍案大叫,雍疽发背者,也足证明“温柔敦厚诗教也”说的并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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