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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羊


  有时对于一个作家,批评他的作品一种,几乎就等于批评了他的作品全部,像郁达夫先生那样用一贯的色彩渲染了他所有的著作,就是一例了。他的一贯的色彩是什么?就是,坦白地暴露作者的性欲。大杰君在《郁达夫与迷羊》(《长夜》第二期)中以作者的作风始终不变为憾。可是,假使他的作风变了,那也就不是郁达夫了。

  据《迷羊》的《后叙》,是写一位画家姓王的在A城的一段故事。那就是郁达夫先生六七年前在安庆某专门学校教书时候所得到的材料。与他的《茫茫夜》、《秋柳》所用的材料是同一个时代,不过《迷羊》写的稍后,他于十五年第二次去广州时才动手,从广东回上海后方写完的(据《日记九种》)。是他第一次写长篇小说(共一百六十四页),也是他的作品中比较有结构的一篇(除了《银灰色的死》,他的作品大都若断若续,少有结构的)。而结构又颇算完善的。

  作者文章的自然,详瞻,朴茂,与描写风景的详尽,在这本书中也与他其余的作品一样的可爱,至于长篇中人物描写,比较重要些。而迷羊中的男主角,都是作者整个的自身的表现。不但对于色的追求,追求到了面前的羞怯,得了色的沉酣,失了色的迷惘与自伤,都是作者的格调,就连他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也无处不可使你认出是作者的面目来。的确,你在作者的一切作品中,除了作者自己外,你能找出第二个有个性的男性吗。不但《沉沦》、《南迁》、《银灰色的死》、《茫茫夜》、《秋柳》等篇的主人翁,都是作者的化身,就连《采石矶》里的黄仲则,一篇历史小说的主人翁,也使你看不出与作者有丝毫的分别来!作者在他的《历史小说论》中承认借古人表现自己是历史小说的一种,这不能不使我们疑心作者为自己的作品,找理论上的根据了。

  我们承认,小说中的主角,往往免不了或多或少带些作者的个性,这也许真是“艺术家的难关”!但我们不愿意看见一位作者的作品中一切的主角都是整个的他一个人,至少也嫌其太单调了。这在郁先生的作品中,往往使你感到气味,人物,情感,性格,内容的单调,就是因为他们的主人翁只有一个,一个人的花样到底是有限的呀。

  女主角谢月英,是个戏子。作者的作品中的女性,差不多限于妓女,女戏子,酒店咖啡店的使女。这回的谢月英自然是作者笔下的老友了。但写来也还是普通女戏子中的一个,并没有在普通性格外见出多少个性来。有人说《迷羊》,有些模仿《茶花女》,这倒不然,茶花女是在爱中而放弃了她的爱人,为的是成全她的爱人,谢月英是爱完了而放弃她的爱人,为的是成全她自己。《茶花女》中女的是主角,男的是陪角;《迷羊》中男的是主角,女的是陪角,这是很大的分别。

  作者长于解剖自己,短于描写旁人,也许是他的天性使然。他处世对人,是没有多大分别的。他的朋友中,学者,艺术家,军人,官僚,商贾,工人,都有。在他是一律平等看待。女子中,他的太太,人家的太太,闺秀,咖啡店的使女,六马路上的野鸡,说来罪过,他也是一律平等看待。你并且可以说,他与人的界线,都是渗和的,没有多大分别的。所以他在人生路程上,没有多少客观的事实,差不多都是主观的反射。他的处世也不是理智的批评,只是感情的反应。因为是主观的反射,所以他书中的人物,不但都染了他的彩色,并且只能有一般性,而不能有特别性;又因为是感情的反应,所以他的文章的体裁,是悲哀喜怒的陈诉,不是毫不假借的写实。至于他喜欢写女色与穷苦,也许为这两种是最容易激动他自己的情感,同时也容易激动一般青年的情感。

  一九二九年,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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