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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学的将来


  今日来此讲演,先应说几句抱歉的话,因为我自认不配讲此问题了!记得有一个月色很好夜里,跑到朗润园中去徘徊徘徊,觉得恍如隔世再见似的。实在的,自在清华后,日日为事务所扰,对于这种清幽的景物,相去实在太远了,那里还配谈文学的深微!

  有人或许开玩笑说,在学校中不是一样地可以得文学的好材料?但是,学生虽有好材料,他们却不告诉你!

  言归正传罢:

  社会上时时刻刻在作种种变迁,凡是有形式,都容易看得出来的。文学上的变迁,却不单是形式,因为它是一切变迁的根本。所以革命成功,会落在文学革命之后。新文学运动始于五四,那是说中国人的思想从那时改变了。语言文学同思想是一样东西的表里两面。它们先变了,然后才及于政治,社会,一切有形式的变迁。所以此题虽只说新文学,却和中国民族有很切近的关系。在广州中山大学时,戴季陶先生常至忧思徘徊,夜不能寐,在那忧虑新文学的前途。他说几次的战功,还不及一篇小说的力量大。所以要想创造健全的文学改造中国。这话表示文学之重要,是很对的。

  新文学还没有“现在”,因为不到理想的境地。现在不讲“现在”而讲“将来”,很对“现在”不起。还有一点,“将来”的事,现在尚不可知,所以对于将来之推测,很可以放胆说去,至少在“现在”是不会发觉错误的。不过要说“将来”,却必须从“现在”说起。现在且分头讨论:

  新文学中,包括诗,戏曲,小说,散文四种。四者之中,最易成功,也最有成功的,为散文;次之为短篇小说;戏曲更次之;成功最难而也最少的为诗。

  诗是语言的结晶,其中有图画,有音乐,有戏曲的表情,还有小说的叙事。但它非常为难,同时也非常之重要,它能引动全个民族的情感。普通人有情感,往往无合适的形式以表现出来。诗的形式,至唐朝而大盛,如五七古,五七绝,五七律等,都是很好的形式。盖因经过六朝时代音韵学的成就及骈体文的发达,故诗的音节与形式,至唐朝成为一个很荣耀的时期。但从那以后,始终未变。这一方面固可证明唐诗的形式很好,故可持久;一方面也有两种流弊:第一,一种形式,用得太久,便觉陈腐,不足以动人。第二,老用一种形式来表现,则所可借此以表现的情感,已经为前人所表现完了,而不能有新的表现,这也不足以动人。诗是要表现情感的,到了现在,就使你有好情感,也为那格律,声韵等所限制,把它陶铸成旧的而后已,这完全是一条绝路。所谓“物极必反”,旧诗既入了绝港,于是不能不有新诗的运动。到了现在,新诗虽然尚未成功,但内中已有若干次的演变了。最大的阶段如下:

  最初发动的,是胡适之先生,我见到他的第一首诗,便是:

  “一对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一诗。这首诗的意思倒不怎么,字句也全白话化。像儿童的歌诗,但仍用五字一句的句法。其后钱玄同先生,说既要打破旧诗的束缚,为何不连句法也一齐打破;因此创始长短句的诗,这便是白话诗。但此时形式虽一变,内容却与旧诗差不多。胡先生自己的创作不论外,当时作的很好的有俞平伯先生。平伯本长于五言古诗,《冬夜》中诸诗,很多有旧诗的意味。同时有康白情先生的《草儿集》,颇伶巧,他受古诗熏染不深,但仍未脱中国诗的意味。旁的人如周作人先生(《小河》一诗极好),沈尹默先生,刘半农先生,都是以旧诗意味传之新诗,所以老实讲,他们的旧诗,通比他们的新诗好。

  第二步可以徐志摩先生作代表。他的诗得力于西洋诗,以西洋诗的内容和外貌写中国诗。在徐志摩先生的诗中,有的表现很硕大的力量和丰富的联想,是中国诗中所鲜有的。但以西洋方式硬用之于中国语言——以西洋的音节等方面的套子套成中国诗,便不免张冠李戴了。同时他的音又不准,所以他自己念他的诗,用浙江方言,好像有韵,其实或许相去很远。同时郭沫若先生的诗,内容也受西洋诗的影响,有些与徐先生相同。但诗的表现形式也不完善。那个时期青年人以为这就是将来的新诗正体了,便有很多人来模仿。

  第三步是接着第二步进而讲求诗的形式,可以闻一多先生代表之。闻先生对于西洋诗很有研究,对中国诗,也有相当的根底。他看到徐郭一派的形式不完美,便另创诗之方式,当时曾联合朱湘、饶孟侃诸人在《晨报》副刊出《诗学周刊》。他们所创的形式,似乎以为中国旧诗,每句字数有定,如四言,六言,七言,于是也把新诗给它个一定的字数。每句十字或至十二字,也同时用韵。排起来很整齐,但念下去便念不动,他们太注意中国字是单音的,而不注意中国“词”不是单音的。中国的“词”,不限定一字,如“哲学”一词便有二字二音;“小学生”便有三字三音,所以只按字数多少排成一行,内中的“词”,尽可参差错乱,毫不整齐,因此读起来反不易有节奏。——他们在这方面,虽现在仍在努力,但成功甚少。——暑中曾在南京又遇见闻一多先生,据他说仍想参取西洋诗的音节。这样看来,他又有点转回徐志摩的原路了。

  这三个阶段,好像是很逻辑的:先是换了旧时的形式而没换内容。继是换了诗的内容而没找到相当的形式。最后的努力自然是继续下去求相当的形式。到了现在,中国诗的内容,可谓已有变化,形式却还未得到。照这种情形去推测将来,不一定是对的,不过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而已。

  诗本与音乐相合。诗三百篇,原都可以被之管歌的。九歌与吴歌,也是一样。以后诗不能歌,则变为词,而词可歌。词不能歌,则变为曲,而曲又可歌。所以诗与音乐,不能完全分离。将来的诗要有韵,——至少要有音乐上的节奏。如此虽不能被之管弦,至少也能够击节而歌。至于音节的详情倒很难讲。但我认为诗句随音节而长短,不成问题。诗句的整齐,在历史上已成为过去。诗变为词,词变为曲,都是渐从整齐,变为长短句。至于音节的来源,可以取之于词,曲,歌谣中。既是中国的诗,便不能完全脱离中国的音节而以外国音节来代替。白话可以有音节;词曲都是有节奏的语言。所以取词曲中的音节(至少一部分)而“白话化”之,是可能的。——这是对于将来诗的形式之猜想。

  至于内容,那一定要受西洋诗的影响。诗是表现情感,思想,生活的。后者既受外国影响,前者当然难以不受影响。内容可分三方面言之:(一)写景。(二)抒情。(三)叙事。中国旧诗写景诗最多;抒情诗很少,除《离骚》与词外,总是偏于写景的。外国的抒情诗则很多。可以说这是中外诗的分别之一。将来的诗,应重在情感。因为写景,用诗不如用画;至感情之表现,则必用诗。又如叙事诗,在中国也极少;如《长恨歌》,《琵琶行》,《孔雀东南飞》,《木兰词》等,虽非上品而却能传诵人口。盖因叙事词要包含一个故事,兼有小说与抒情诗之长,所以很容易动人。西洋诗的最初,多是叙事诗。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两诗,是大家都知道的例子。中国的民间故事,如梁山泊与祝英台等,很可以作成许多很好的叙事诗。但现在只有这些事的小诗,诗家反不知利用,这有多可惜!

  在此处要补说一句话:诗是要表现感情的;但在中国,孔教不要人表现情感,佛教更不教人有情感,因而中国人无热情,更没有表示热情的诗。情感如机器的火,机器无火便不动,民族无情感便要衰落澌亡。

  再说到中国的写景诗,其风格恰如图画中的写意画:如五绝七绝,寥寥二十几字,这是很高的风格;高便不容易登峰造极,所以能传者很少。西洋的写景诗,极重细写,如写一个花瓶,一个花瓣,便可以写上几十行。中国以前的诗,大部分限于字句,不能尽致,以后应当解放,用细描细写。汉赋中部分为写景的,如《子虚》,《上林》,《三都》,《两京》诸赋,写得也很细致,但将来恐不会再有赋体之存在,而诗可以取而代之。这全在诗句字数之解放。

  诗以外要数戏曲最难。——自新文学运动以来,也有相当的演进阶段。最初为文明戏,是用新故事,旧形式,而使之变为较近实在人生的。现在北京已没有了;在上海所称文明戏,也渐绝迹,这是过渡时代的产物,毫无价值。其后有欧阳予倩,陈大悲,田汉诸人,所写的较文明戏为进步,但仍非真正的新剧。以后太平洋杂志中,丁西林,陈西滢等,对于这些戏剧大加批评。他们——尤其是西滢——的文学批评,都是很严格的。结果,什么文明戏等,完全不能存立了。

  西林的独幕剧很好,也很有名,至少他的《一只马蜂》,是很少人不知道的。但《一只马蜂》,并不是他的代表作。他最好的剧是《压迫》,载在《现代评论》第一周年纪念增刊里。这一剧曾在艺术专门演过,当时导演布景者为余上沅,赵畸诸先生,一律取西洋的演法。而所演的又是一出最好的杰作,这可以说是中国新戏运动上一个值得纪念的成功。可惜诸位都未得躬与盛会耳。《一只马蜂》,也曾由艺专演过几次。记得有一次由熊佛西导演,不巧,演“一只马蜂”的演员病了,随随便便找了几个人来敷衍。演起来那样的笨,(因为《一只马蜂》中动作少而对话多,对话又都是很漂亮的话。漂亮话必须有一种漂亮的说法,说法不漂亮,适以见漂亮话之拙笨。)当时我和西林都在座,西林看了这种情形,大难为情;虽经熊佛西一再道歉,结果呢,反正是那次排演完全失败了。——西林所作的剧却不多,而独幕剧又不是戏剧的正宗;所以中国现在,还没有真正国家戏剧之出现。现在西林在南方,意兴很不好;好久也不写了。他说以后要改写较笨重的长剧。我倒劝他仍多作几篇漂亮的独幕剧,然后再改作风写长剧。因为他以前的作风,在中国也自成一派。他未尝不以为然,但恐怕兴趣转移了,再去勉强也不是容易的事。

  旧剧近年来却能有相当进步,大家不要以为旧剧完全没有价值,有些戏如《打渔杀家》,《白蛇传》,《打严嵩》,《奇双会》等,都是很好的。所以邓以蜇,闻一多,余上沅诸先生都主张保存旧剧,而加以改造的。近来旧剧之进步,可有两方面:(一)做工进步,此中原因也有几个。第一个,得自电影,电影中,因是西洋的产物,情感之表现,多是非常细致而丰富,旧剧演员,很多受此影响。第二个,得自昆曲,颇能表示情感,但也嫌太高,不及皮簧之直捷,痛快,故不能受普通人之欢迎,而只流行于文人学士,大家闺秀中。但昆曲于声调之外,也重表演,有时还非常之好,所以昆曲在戏台上不见了,而词则流传于闺中,表演亦流传于皮黄。第三个便是外国剧,在北平也曾有几次由外国人演外国剧,在表情,动作方面,当然旧剧中也得力不少。(二)青衣花旦戏之发达,这也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从前花旦,完全以淫荡、色相动人,现在改为青衣花旦,便较有艺术意味。因为青衣是受压迫的角色,而悲剧的元素在有挣扎。冰心女士曾说中国没有悲剧,因为中国戏剧没有压迫与挣扎。其实不但悲剧,便是喜剧也不能离开压迫与挣扎,不过压迫胜则为悲剧,挣扎胜则为喜剧罢了。青衣花旦之出现,便能表示出这点意味。此外剧中添加蹈舞,采用古装,(中国古装美极,惜未能保存;中国古舞,也已失传。)虽然未必合于古代之舞,古代之装,有不少地方,只能以意为之,但已能为中国旧剧生色不少。

  至于将来的戏剧如何呢?在未说到中国戏剧将来之前,且先看一看外国戏剧。

  外国戏剧可谈者有三种。(一)乐剧;(Opera)(二)诗剧;(三)白话剧。乐剧有顶好布景、音乐、歌唱、动作,外国对于这些方面,都非常重视。Opera House多由国家建筑,又富丽,又壮观,如巴黎之乐剧院,建筑雕刻,俱极可观。里面白玉为栏,红绒作壁。来者盛装艳服,如临大典。使你有“群玉山头”,“瑶台月下”之感。戏剧本来要你忘了自己日常的环境,另到一种特殊的境地,精神与情感上,受一种特殊的艺术的刺激,以宣泄或涤滤情感上的忿懑与不洁。德国人穿了礼服去听《浮士德》,其态度的端重,像在教堂一般样子,这可见人家对于乐剧的重视了。

  诗剧如莎士比亚一派的戏剧;诵而不歌,在中国简直没有这类东西。表现热烈的情感,以诗为最适宜,因为诗有比兴诸体,可以把粗直的情感,委曲地表现出来;诗又可以借用美人香草,用许多美丽字眼来文饰人类情感的质白。而悲剧总是笼罩着热的情感的,其表现方法,也因而以诗剧为最适宜。

  白话剧便是胡适之先生们所提倡的易卜生、萧伯纳一类的作品。但这些戏剧,每将社会问题作为戏剧的主干。其实社会问题都是暂时的,以之入于文学,将来社会变迁,今日所谓问题者,日后便不成问题,而这类戏的文学价值,也因而没有价值了。易氏晚年,有好些刻写个性的戏剧,比他的社会问题剧,不知好多少!偏偏大家不懂,称之为神秘!

  在中国戏剧,白话剧在最近的将来可以作到;诗剧也可以希望于将来;乐剧有无希望则不敢说。或者改良中国旧剧,可以部分地相合于西洋的乐剧;但这应由文学家去从事改造,还要将中国的古曲改良一下,而使合于现在之用。

  今晚本想讲完新文学之将来,但以时间不够,小说和散文两部分,只好不讲;好在这两方面,都比较的容易,且也都有相当的成功。所以对于它们的将来,可以不必讲了。

  现在总起来说几句:文学是代表国家、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的内容。史家所记,不过是表面的现象,而文学家却有深入于生活内容的能力。文学家也不但能记述内容,并且能提高情感,思想,生活的内容。如坦特,如托尔斯泰,如歌德,他们都能改造一国的灵魂。所以一个民族的上进或衰落,文学家有很大的权衡。文学家能改变人性,能补天公的缺憾,就今日的中国说,文学家应当提高中国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使她日即于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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