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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2)


  而一旦我学通了呢,那我就多一种语文可以翻译,而翻译,也是解忧的良策。译一本好书,等于让原作者的神灵附体,原作者的喜怒哀乐变成了你的喜怒哀乐。“替古人担忧”,总胜过替自己担忧吧。译一本杰作,等于分享一个博大的生命,而如果那是一部长篇巨著,则分享的时间就更长,神灵附体的幻觉当然也更强烈。法朗士曾说好批评家的本领是“神游杰作之间而记其胜”;翻译,也可以说是“神游杰作之间而传其胜。”神游,固然可以忘忧。在克服种种困难之后,终于尽传其胜,更是一大欣悦了。武陵人只能独游桃花源,翻译家却能把刘子骥带进洞天福地。

  我译“梵谷传”,是在三十年前;三十多万字的巨著,前后译了十一个月。那是我青年时代遭受重大挫折的一段日子。动手译书之初,我身心俱疲,自觉像一条起锚远征的破船,能不能抵达彼岸,毫无把握。不久,梵谷附灵在我的身上,成了我的“第二自己”。我暂时抛开目前的烦恼,去担梵谷之忧,去陪他下煤矿,割耳朵,住疯人院,自杀。梵谷死了,我的“第二自己”不再附身,但是,“第一自己”却解除了烦忧,恢复了宁静。那真是一大自涤,无比净化。

  悲哀因分担而减轻,喜悦因共享而加强。如果“梵谷传”能解忧,那么,“不可儿戏”更能取乐了。这出戏是王尔德的一小杰作,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像一个空水泡一样娇嫩”。王尔德写得眉飞色舞,我也译得眉开眼笑,有时更笑出声来,达于书房之外。家人问我笑什么,我如此这般地口译一遍,于是全家都笑了起来。去年六月,杨世彭把此剧的中译搬上香港的戏台,用国语演了五场,粤话演了八场,丰收了满院的笑声。坐在一波又一波的笑声里,译者忘了两个月伏案的辛劳。

  译者没有作家那样的名气,却有一点胜过作家。那就是:译者的工作固定而现成,不像作家那样要找题材,要构思,要沉吟。我写诗,有时会枯坐苦吟一整个晚上而只得三五断句,害得人带着挫折的情绪掷笔就枕。译书的心情就平稳多了,至少总有一件明确的事情等你去做,而只要按部就班去做,总可以指日完工,不会有一日虚度。以此解忧,要比创作来得可靠。

  翻译是神游域外,天文学则更进一步,是神游天外。我当然是天文学的外行,却爱看阿西莫夫等人写的入门书籍,和令人遐想欲狂的星象插图。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有“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句子;但就今日看来,晋人的宇宙观当然是含糊的。王羲之的这篇名作写于四世纪中叶,当时佛教已传来中国,至晋而盛。佛教以一千个小世界为小千世界,合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中千世界,再合一千个中千世界为大千世界:所以大千世界里一共是十亿个小世界?据现代天文学家的推断,像太阳这样等级的恒星,单是我们太阳系所属的银河里,就有一千亿之多,已经是大千世界的一百倍了;何况一个太阳系里,除九大行星之外,尚有三十二个卫星,一千五百多个小行星,和若干彗星,本身已经是一个小千世界,不止是小世界了。这些所谓小行星大半飘泊于火星与木星之间,最大的一颗叫西瑞司,直径四八〇英里,几乎相当于月球的四分之一。

  太阳光射到我们眼里,要在太空飞八分钟,但要远达冥王星,则几乎要飞六小时。这当然是指光速。喷射机的时速六百英里,只有光速的一百十一万六千分之一;如果太阳与冥王星之间可通飞机,则要飞六百九十六年才到,可以想见我们这太阳系有多敻辽。可是这比起太阳和其他恒星之间的距离来,又渺乎其微了。太阳和冥王星的距离,以光速言,只要算小时,但和其他恒星之间,就要计年了。最近的恒星叫人马座一号,离我们有四点二九光年,也就是二十五兆英里。在这难以体会的浩阔空间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亘古的长夜里那些永恒之谜的簇簇星光。这样的大虚无里,什么戈壁,什么瀚海,都成了渺不足道的笑话。人马座一号不过是太阳族的隔壁邻居,已经可望而不可即,至于宇宙之大,从这头到那头,就算是光,长征最快的选手了,也要奔波二百六十亿年。

  “仰观宇宙之大”谈何容易。我们这寒门小族的太阳系,离银河的平面虽只四十五光年,但是跟盘盘困困的银河涡心却相距几乎三万光年。譬如看戏,我们不过是边角上的座位,那里就觑得真切。至于“俯察品类之盛”,也有许多东西悖乎我们这小世界的“天经地义”。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一天是廿四小时吗?木星上的一年却是地球上的十二年,而其一日只等于我们的十小时。水星的一年却只有我们的八十八天。太阳永远从东边起来吗?如果你住在金星上,就会看太阳从西天升起,因为金星的自转是顺着时针方向。

  我们常说“天长地久”。地有多久呢?直到十九世纪初年,许多西方的科学家还相信圣经之说,即地球只有六千岁。海姆霍慈首创一千八百万年之说,但今日的天文学家根据岩石的放射性变化,已测知地球的年龄是四十七亿年。天有多长呢?据估计,是八百二十亿年。今人热中于寻根,可是我们世世代代扎根的这个老家,不过是飘泊太空的蕞尔浪子,每秒钟要奔驰十八英里半。而地球所依的太阳,却领着我们向天琴座神秘的一点飞去,速度是每秒十二英里。我们这星系,其实是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

  说到头来,我们这显赫不可仰视的老族长,太阳,在星群之中不过是一个不很起眼的常人。即使在近邻里面,天狼星也比他亮二十五倍,参宿七的亮度却为他的二万五千倍。我们的地球在太阳家里更是一粒不起眼的小丸,在近乎真空的太空里,简直是无处可寻的一点尘灰。然则我们这五呎几寸,一百多磅的欲望与烦恼,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问四百六十光年外的参宿七拿颇仑是谁,它最多眨一下冷眼只一眨,便已经从明朝到了现今。

  读一点天文书,略窥宇宙之大,转笑此身之小,蝇头蚁足的些微得失,都变得毫无意义。从彗星知己的哈雷到守望变星的侯慈布伦,很多著名的天文学家都长寿:哈雷享年八十六,侯慈布伦九十四,连饱受压迫的伽利略也有七十八岁。我认为这都要归功于他们的神游星际,放眼太空。

  据说太阳也围绕着银河的涡心旋转,每秒一百四十英里,要二亿三千万年才巡回一周。物换星移几度秋,究竟是几度秋呢,天何其长耶地何其久。大宇宙壮丽而宏伟的哑剧并不为我们而上演,我们是这么匆忙这么短视的观众,目光如豆,怎能觑得见那样深远的天机?在那些长命寿星的冷眼里,我们才是不知春秋的蟪蛄。天文学家说,隔了这么远,银河的涡心还能发出这样强大的引力,使太阳这样高速地运行,其质量必须为太阳的九百亿倍。想想看,那是怎样不可思议的神力。我们奉太阳为神,但是太阳自己却要追随着诸天森罗的星斗为银河深处的那一蕊光辉奔驰。那样博大的秩序,里面有一个更高的神旨吗?“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两千多年前,屈原已经仰天问过了。仰观宇宙之大,谁能不既惊且疑呢,谁又不既惊且喜呢?一切宗教都把乐园寄在天上,炼狱放在地底。仰望星空,总令人心胸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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