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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雪的耻岂独是“五九”吗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八日)

  我承贵校的同学邀来讲演。到此,适听到胡先生的演讲;差不多我要说的话,胡先生已多说过叫我真无话可讲。不过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大家都知道是国耻纪念日。国耻纪念是中国很可悲的时节,凡我国民,莫不愤愤欲一倾其议论,故我亦得稍微讲讲。我们先要问:“五九”纪念何以可悲痛?可悲痛的是否只有“五九”一天?我觉着可痛的不独是“五九”,“五九”的前前后后,可痛的日期,可痛可耻的事情,正多得很哩!

  今日的中国,各种情形都很紊乱,几乎在没有一方面,不足以叫我们国民感觉出一个“耻”字来。讲到疆土,却日蹙百里。讲到事业,是一未举办,其有举办的,多不外操权于外国人的手里。在国内无论何处,只要是外人的足迹所到,也就是他们的势力的所及。概括的说起来,那一时,那一事,不是外受列强的帝国主义的压迫?内由军阀和官僚的蹂躏?所以从各方面看来,中国的奇耻大辱,决不止“五九”一端。也可说中国是已经一半亡国。我们如果是不知耻,或是知耻而不知雪耻,或是仅仅知一种耻,雪一种耻,而不能知种种的耻,而一概来洗雪了,那中国全亡的时期,恐怕就在目前!

  只有一点,即所以使中国得苟延残喘,不即沦亡的!并不是因为人多,地大;也不是因为中国有数千年的历史,有什么文化不文化;更不是因为什么门户开放,机会均等的均势,只不过是因为中国原来是一个富于民族性的国家,在根本上国民有一种反抗异族的精神,这种精神,在辛亥革命时,汉族一致之排满清,五四运动时,国民一致之排日本,都很足以明白地表现出来。这种精神的永远存在,也就是我们中华民国的一线曙光。现在我们随时,随处,还可以看到这种精神的发现。此所以中国不即亡国的,全在于这种精神。而将来换[挽]救危亡,振兴国家的,也全靠这种精神。我们应该鼓励这种精神使它格外发扬而光大。

  今日我们最可痛心的事,就是仅知日本,仅仅知道日本给我们的耻辱,而忘却了其他种种的耻辱。美国对华的态度,果真是好的吗?英国对华的手段,果真是不差的吗!啊!你们已忘了他们给中国的耻辱了么?一般所谓“毋忘国耻”,似乎只对日本而发。这是大错了。不过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是格外显著些罢了。

  中国之所以不亡国,并不是靠的外国对华的均势,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一种民族性的精神,这固然不错,就是构成种种国耻的原因,也并不尽因为外国对我的手段的舛谬,十分的无礼,其实至少也有一小半是由于我们国人自己的不争气,军阀官僚的营私,没有国家观念,铸成卖国式的外交的失策。这些军阀官僚固不足论了。至如此次日本政府退还庚子赔款,举办什么对支文化事业。我们国民,如果根本上不承认什么退款不退款,文化事业不事业。我们先振作起来,打倒日本的帝国主义,然后再说话。这原来也是一个方法。即不然,我们承认日本退款,办什么文化事业。认清他们有什么政治作用?野心何在?由我们国民共同采一个适当的对付方法。这岂不甚好。不意我国留日的公费学生和自费学生,在东京居然为这事弄了互相打架;在国内方面,弄了梁启超和黄炎培争起科学院在北京或是在上海的问题来。这岂不是也是可耻事吗?我只希望这是传闻失实,这是不确的消息;并没有这回事。美国拿着庚子赔款在中国办教育,造成一班留美亲美的学生,代美国鼓吹。现在日本也来行美国的故智,办文化事业,要一班人将来为日本去鼓吹。我们反对日本,也要反对美国、英国因为它们都不是好东西。

  是的,不错,美国是好的。美国人对我们是多么亲爱呀?广州的关税问题,临城的匪案,哪一件没有美国的加入?而尤其他们闹了最利害。别国派军舰来示威,美国格外派了多些。美国是爱中国的吗?美国人是好的吗?由这种种的事实看起来,美国对中国是最坏的。它的手段来得阴险,心地尤其奸恶。我们再看到英国,英国人也是好的!英国人在中国杀死了几个中国人,他是不理会的。新近在北京,我中国人偶然伤了一个英国人,他们就将这凶手带到英领事馆里去,作威作福的胡乱地处判他。因此,我们又可以回想到中国拳匪之乱,当时真不知杀了几个外国人?既要割地,又须赔款。真是大惊小怪,可算是闹了个天翻地覆。像这次日本地震,因地震而死的我们的同胞且不算,被他们日本人无端地杀死了的几百个人,也不曾见得日本赔一个钱的款,割让给我们斗大的一块土地。这岂是公平的事吗?由此可见中国和别国,何尝能一刻立于对等的地位?时时感受不平,就时时处于被压的耻辱的底下。现在还不即刻昂昂我们的头,抵抗这种的大不平,那恐怕不久,我们的头一起被他们压到地,一跌而倒在地上,蹶不复振,从此就死了说不定啊!国民!觉悟罢!你们也都不要再昏昏糊糊了。要知道各图其私,是救不了亡国的啊!

  前面我已经说过,外人在华的势力,是怎样的大?中国今日,既不完具独立国的资格,已不啻一个半亡的国家。这种说话,不是我凭空臆造。我们同是中华国民,又谁愿说些自馁的话?不过实际的情形,确是这样的。我们与其讳而不言,何如大声疾呼,期于共知共闻,大家来策个万全,挽救它一下呢?这是想来你们都已知道的啊:就是,那满蒙的地方,现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情形?中英的西藏问题,又将怎样去解决?你们是否又知道,中国的内地,黄河上游,已经建设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王国?是日本学生所组织的陇绥旅行团所亲见到的。

  这个消息是我(恒耀)在前年的《新闻报》上,留心看到的。现在将它节录如次,以见此王国成立之历史。亦可证明今日的中国不独边疆的地方为外人势力所侵占,即中国的腹地,如黄河上游,也已有了脱离中国统治权的不可思议的外人所建设的国家:

  “甘肃地方荒凉,……忽至黄河上游与贺兰山山脉之间,为阿拉善蒙古之一角。……中间洋房高耸,发见无数之家屋。殊可惊异。盖地图上迄未有此事之记载。后经详细调查,始知其乃为一耶稣教国,完全脱离中国政教之范围。该国乃比利时宣教师闵玉清在一八九〇年所建设。有东西二百六十里,南北三十里之面积。闵氏初旅其地。见该地有开拓之希望,遂向阿拉善王租借。于是该地遂由宣教师支配矣。(此王国称三道河。旅行者呼为阿拉善之乌托邦。)内分十八主要部落,又分多数之小部落。人口约达一万。内有十八所教堂,以统辖居民。从事布教之宣教师,比利时人四名,法兰西人四名,荷兰人十名,此外更有华人宣教师多名;各向所定之部落,从事进行。信徒多从事耕作。……又该国之行政,由自治团体执行,不受华政府之干涉。各教堂设管区之区长各四人,执掌警务。盖已宛然为一独立国矣。三道河初订十年租借之契约,后于民国元年,蒙古土匪卢占魁率众掠夺,放火杀人。信徒七十二人,及比利时教士一人,均遭惨杀。当时该处教会,要求政府赔偿损失。政府以该地为无直接管辖权,诿诸阿拉善王。阿拉善王无赔偿之能力,遂将三道河一切权利,移入教会之手。遂成此不可思议之王国云”。(注)

  这是说明中国领土权的丧失。租界的例子,大略也是与此相同:一个九十九年,又一个九十九年,中国不自强,终久是没有满租收回的日子。他如各国在华的治外法权底存在,以及诸种公营事业,如海关,邮政,铁路等事业之委权于外人的手里,在在都可以证明中国不啻成为一处半殖民地。也可说是一个半亡国。况且如在上海,外人势力的膨胀,我国人事事之无能为力,可说是已成为一个完全的殖民地了。我们处在这半殖民地的中国,求学于这全殖民地的上海,“燕雀处堂,不知火之燎栋”。请问诸君,不知处地这种危急之秋,又作怎样的感想?

  我们内国的情况是如此。外国所加于我国的压力又如彼。你们要记得日本的二十一条。你们不要仅仅只记得那二十一条;你们也须记得八十年前的中英条约,近数十年来中法,中英,以及一切被各外国威胁——其实也是因为我国人的庸弱无能,才受人家的威胁,人家才能来威胁。——所缔结的各种不公平的片面的条约。我们对日本要雪耻。我们不仅仅雪了日本所加于我们的耻就算了事,我们也要雪美国,英国,法国,以及任何一国所加于我们的耻。我们不当疏忽了,以为那西洋各国处在和我国的距离远些,关系不亲密,就不足惧我们是不当被那美人(指美国人)笑迷迷的面庞迷着了,也不要被那英雄(指英国人)的豪气吓倒了,也不要被那法师(指法国人)的庄严之气镇慑着了。他们都是戴着假面具。我们更不能再架着蓝色的眼镜,向他们瞧着。我们虽然不必用X光镜来着透他们的心肝五脏;好者,朋友们的托列克多得很,我们尽可以借以看破他们的什么经济政策,教育事业,都是用以达到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的一种一种的手段。黄种人究竟是蠢汉。你看日本人不是现在才来学他们的故智吗?我们应该一律谢绝,一律反对,不问他们是黄种人的日本人,或是白种的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也好。我们总归是个一概拒绝。

  白种人是天使。他们是受着上帝的委托,来救我们这些愚昧可怜(?)的人们的。——尤其是中国人罢?——日本人欺我们中国,美国人又去欺日本,黄种人总比白种人痴些。呸!黄种人真是可欺的么?我们现在且不管你是黄种,白种,黑种,绿种(?),凡是压迫我们的,我们都是要反抗。老实些说罢,现在“割股疗亲”的愚孝,现在已尽没有这种的孝子肯为。何况你们是兄弟?何况你们是邻人?我们和他们有什么情感?要谈情感,先拿我们的土地和主权还过来!

  耻,国耻——公共的耻,也就是国民人人个个的耻,——受了人家的侮辱,恬不以为耻,是耻;知耻而不雪耻,也是耻;有耻而知,而雪,雪之而不力,雪之而不能尽,更是耻。耻耻复耻耻,不尽的耻。我们要纪念耻做什么?将永久地纪念着它,是好玩些么?我们的纪念,是要雪耻,一雪一个干净光。我希望这个耻,至多还有五年纪念;我希望这个耻,还有三年纪念,不,两年;不,一年;不,不,今天纪念了以后,再在没有耻可以纪念。

  啊!我发狂了么?我说的什么?不是!我不狂!我也不说!我立志去雪耻!去了!你们也来一同去罢。你们如其有看到《字林西报》的,你们天天都可以看到,他们不是说我中国人的爱国者是发疯,就是斥我们中国人尊崇主权是发狂。不错!我们是发疯!也是发狂!不疯不狂,到久已变为奴隶了。我只希望你们——《字林报》的记者,大约是英国人罢?——不疯,也不狂,那我们就可以制你们国家的死命了。

  好一个“公理战胜了强权”!这个词句是多么的悦耳好听?你们是上帝的赤子,你们一切的言行,都按着公理,——或者还合于真理呢?——不必说,你们“奉之以为准绳”的条约,格外是公理的公理了,恐怕还要比什么自然法则(Natural Laws),地心吸力的法则(Law of gravitation),因果律(Law of Causation),相对律(Law or relativity),动力的法则(Laws of Motion),葛莱歇的劣币逐良币的法则(Grecham's Law),报酬递减法则(Lawofdiminishingreturns)等等法则的真确不可改易罢?可是,我们是不能相信你们的。不讲你们这些随心所欲的,以侵略为前提的,诈伪的条约,就是无论在什么物理,化学,工程学,经济学,诸种的自然科学,或是社会科学上,全由实验而来的,用以求真理的种种的法则,我们还须研究潜修一下,如果发现了它的错误,尚且还要推翻呢,何况你们纯以侵略为前提的,诈伪的条件?我们要图自强;我们不受任何的缚束。——除非是于我们有益而无害的,正当的规范——管它什么九年前的秘约,八十年前的公约,某年某年的协约,我们一概不应当遵从。可撕的就统统撕碎了了事;撕不破的,就从契约库(?)里拿出来,付之一炬。我们履行什么条约?遵从什么条件?条约条件,就是造成我们国耻的原素,我们要雪国耻,我们要将一切不平等的条约扯破了。

  贵校是工科的学校。诸君热诚的研究机械学,电机学,种种的工程学,将来成为工艺或工业界的专门人才。振兴中国的实业,以救国家。我们也可以相对的承认你们的不错。我也很敬慕你们。但是,你们也要看看世界的大势啊!现今的中国究竟是一种什么现象?危险呀!是你们知道的。真的危险呀!也是你们相信的。在这种危险的状态之中,是否只是在书本上可以求得着解决这种危险的方法?是不行的,是万万不行的了。你们大家走来罢!你们要做专门的人才,中国的现状不允许你们。不允许你们,你们偏要去做,必是不得成功。就是侥幸,能如了你们的心愿,达到你们的目的,恐怕也不过跑到外国人所办的工厂里,得借一枝之栖罢了。如果是你们的本愿吗?你们要自己生活,要学问,你们当先要国家。要国家,你们至少也须要探首于自习室,实验室的外边,看看国势是怎样;插足于民众的群中,问问国事罢?不然,不幸国势竟不能挽回了。好些,无论什么人,他学再至好的多也不过成为一个亡国的学者,像太戈尔那样罢?求学是求学,做一个人。做人,第一要明白人生的意义,当此国国竞争的时代,尤其是要明白我们国民对于国家的责任。诸君!我知道你们都是爱国之士呀!可是,你们的手段谬误了。照你们那样迟迟延延地去进行,恐怕国家等不到你们来救,已尽亡了啦!看呀!请看啊!看前面那样乌烟瘴气笼罩着的所在,中国是多么的危险?你们的态度究竟怎样?

  你们要想,在座的诸君,你们大家都应该想想:究竟怎样救国?怎样为中国做事?如何地做法?是否读书以外,还有更要紧的事?有的,有更要紧的事,这事不做了,就叫你读书也读不成功啊!认清了,认清了去前进,前进去做!

  人说,中国人无三个人以上集合起来的团体。果真的吗?三人都不能集合,哪怎样集千千万万的同胞,来救国呢?果真我们是没有团集的精神吗?我们不能合作起来做事吗?如其是真的,那我们中国就真个无望了。

  不难,团体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困难,只要我们立定一个共同的目标,手段容或各有不同,只要我们向这目标去做就好了。自然,我们凡是做一件事,要得它的成功,不知其中要经过许多的周折。我们要吃苦,我们要受气,我们也不当怕走许许多多的歧路去寻光明的路。我们要能吃苦,能受气,能走冤枉路,去达我们的目标。如果不是这样,不能吃我们同胞的苦,受我们同胞的气,和我们的同胞一同去走冤枉路,以寻光明之路,那我们就将吃外人的苦,受外人的气,自投到奴隶之途,永久也再不能雪耻伸冤!

  我说了这一大遍,我也不是发狂,也不是发疯,我只是叫你们不要仅仅纪念国耻,我们大家要一同来湔灭国耻,洗雪国耻。不然,国耻重重,我们也纪不了许多,念不了许多。所以我们必得要做,必要向前进行,向上努力地去做。我们哪知道有一切,本来也没有一切,我们只知道有国家,有我们的中华民国。我们拥护中华,救它的危亡,就是救我们自己的危亡,图它的兴盛,就是谋我们自己的幸福。

  我来讲,诸君来听,诸君也得要想想才好。我不是讲完了就算的,诸君也不要听了,想了就算了。你们总得牢记在心头;你们总得要去做。我想[相]信今日在座的人,大约总有一大半能够体贴这层意思罢?总有几个能体贴这层意思罢?至少至少,也有一个人能体贴这层意思罢?(耀当时在座,听恽先生,不觉洒了不少的爱国泪。当时尽已默认我自己就是这至少至少的一个人了,不,不,和我洒同情之泪的,正多着哩!)

  载《南洋周刊》第四卷第九号

  署名:恽代英先生讲演,徐恒耀述意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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