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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欢迎泰戈尔的人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九日)

  我从来不想到我要研究泰戈尔,亦仅仅读了他的很少的作物[品];在这有许多比较曾经研究过泰戈尔,而又正热诚地欢迎他,要很恭敬地听受他的教训的人中间,我实在没有资格说话。但是我亦有我对于泰戈尔的认识,也一定有许多人对于他的认识和我不甚相远。若我们这种认识是不错呢,我却以为对于欢迎他的人,应当说几句话:

  许多朋友说,泰戈尔是诗人,他亦只是一个诗人,他本不自命为一个思想家,他亦并不会想到中国来宣传他的思想。我们若对于这一个远来的亡国孑遗的老诗人,从思想上给他一种恶意的抨击,不是公平地待遇他的道理。泰戈尔若能不宣传他的思想呢,我比较是同意于这种话的。不过人的思想,是不知不觉地都要流露出来的;越受人尊敬崇拜的人,他这种流露出来的思想,越可以发生很大的影响,何况以泰戈尔的思想用他的那种艺术的素养传达出来,他的力量,一定不是可以忽视的事。有不少的人说,这次泰戈尔来华,是几个中国的“玄学鬼”搬来,为他们张目的。泰戈尔个人固然不当加以恶意的抨击,然而因为泰戈尔实在有被人家利用的可能,我们还是不能不对他的思想加几句批评的话。

  他是一个所谓“森林文明”的印度社会中,一个宗教的家庭所产生的,而又曾经受过喜马拉雅山的森林生活的感化,他相信这森林文明,比欧洲带有间隔性,征服性,区别性的堡垒文明好得多。然而所谓森林文明是什么呢?居于热带的印度,在亚利安人初次侵入的时候,到处都是郁苍的森林,他们可用以作燥旱的屏障,作风雨的遮盖,作畜牧的牧场,作造屋的材料。而且自然,他们亦并不焦虑食物。在这种环境中,人没有什么生活问题,自然可以移他们的精神,去耽无益的冥想,求他们所谓与神调和的梵境。这便成了所谓印度文化。然而这如何怪西方国家不能有这种文化呢?西方的国家,没有这广大的森林,没有这安适的生活,尤其以北欧苦寒的国,人民非勤苦以谋解决实际的生活,他只有流为饿殍。在西方的国家中,既多少不免有实际生活的忧虑,他们的人,不能不睁开眼睛,终日为自己和自己的民族打算盘。在那种生产力有限的时候,他们只有走到争夺吞并之一道。工业革命以后,生产力骤然增进了,然而旧来的经济制度,不很容易改变过来。于是这种生产力的增进,不但不能使西方人舍弃争夺呑并的生活,反因为少数人自谋利益,争求海外商场与原料供给地的原故,侵扰到全世界。而所谓森林文明的印度,便首先纳入他们的支配之下了。我以为森林文明,有多少价值,且可以不忙批评;倘若在从前印度的闭关时代,他们因为自然的恩惠,可以不劳而食,于是乎游神于幻想,这亦是他们可以有的权利。不过拿这种文明去责望情形迥然不同的西方国家,这是如何的错误呢?拿这种文明,去陶育已经在西方堡垒文明支配之下的印度人,亦是如何的错误?中国没有像印度的大森林,而且亦与现在的印度同一命运,完全在西方堡垒文明支配之下了。当前的,是民族的生存竞争,没有时间容我们冥想,而且也令我们没有余暇去存这个与神调和的奢念。要现在备受物质压迫的人,去梦想古代在热带中那种不劳而食的生活所产生的文化,实在是时间错误了。

  泰戈尔所谓神,所谓梵,这只是从古以来,一般玄学家的哑谜。我以为所谓神,是不能用智识去求的,不能用言语来说明的,然而仿佛有那样一个东西,而且人都有时能生出感神的心理来,这都是确实的。不过因此泰戈尔如古代哲学家一样,遂肯定神为实在;我们要缄默,神的国才会到来;神等待我们,非常迫切,像失了羊的牧人,思念他失去的羊一样;万物即不存在,大地即坏了,人类即灭亡了,神仍是永远绝对的存在;那却是白日里说呓语了。我且设一个譬喻:古代亦曾经有哲学家,以为一切外物都是观念的表现;这种表现,是不完全的;在他们背后的观念,是完全的。我们说“桌子”,这是一种观念;我们并不是说的长桌子,短桌子,方桌子,圆桌子,他是长短方圆各种桌子的本体。只有这种本体,是实在的;一切长短方圆的桌子,只是这种实在的表现于我们感官而已。这样的话再加些玄学的语句陪衬着,未尝不可以迷惑人的耳目。然而究竟是一回什么事呢?照现今心理学的解释,我们便知道“桌子”这个观念,并不是实在的,并不是在长短方圆各种桌子背后,有一个非长非短非方非圆的桌子的本体。然则何以我们会于长桌子,短桌子,方桌子,圆桌子以外,发生一个“桌子”的观念呢?这只是心理的产物。心理是有求简单的倾向的。他在遇见多种同类的物件时,便自然会发生抽象舍象的作用:抽出相同的属性,而舍去不同的属性,于是成为一种概念。“桌子”只是一种概念罢了。我们由猎犬,家犬,黄犬,白犬等抽出“犬”的概念;由犬,马,牛,羊等,抽出“兽”的概念;由禽,兽,虫,鱼等,抽出“动物”的概念;由动物,植物,抽出“生物”的概念;由生物,无生物,抽出“物”的概念。这些概念,都只是心理的产物,并不是实在的本体。由这,便可知“神”亦不过是一种最高的概念罢了。我们一切物,一切力相同的属性,例如“变易”,与“不灭”抽象出来,赋之以专名曰“神”,或曰“梵”,或曰“玄”,或曰“绝对”,或曰“无限”,或曰“真如”,或曰“本体”,总而言之,无非这样一件事。这样的事,我何以说不能用智识去求呢?因为它只是心理的产物,并不是心理以外有这个东西。何以说不能用言语来说明呢?因为它是一个最高的概念;越高级的概念,外延越广,便内包越狭,那便是说,那相同的属性越少。我们的言语,是全靠用各种属性解说一件事物的:例如我们说黄牛是黄色,有角,迟钝,而有力量;这所谓“黄色,有角,迟钝,而有力量”,全是表明黄牛的属性。最高的概念,除了“变化”,“不灭”以外,几于没有属性可说,自然有言语不能形容之状了。何以说仿佛有那一个东西呢?概念虽似心理的产物,因为它成了一个个体,而且用一个名辞来表示它,便会被人误认为独立的实在。何以说人都有时能生出感神的心理来呢?这只是人的心理求简单的倾向所使然,并不是什么希奇的事。然而泰戈尔因此误认神是实在;我们要缄默,神的国便会到来;神正在等待我们;居然说成懔懔然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的样子,那却是着迷了。至于万物毁灭,神仍存在,这亦是不明白神只是万物(包力)的最高概念。譬如我们说,天下各种的犬一齐消灭了,然而“犬”的本体,仍然存在;这非到玄学家那样的程度,决不易了解这句话。

  泰戈尔所谓从欢喜中牺牲小我,以增大加强自我的生命;所谓为自我的想生,必须不断变化,更新其姿态,所以不断的死,即是不断的生;所谓一切的恶与不完全,都只是向着善与完全的一步一步的梯子;所谓我们向着目的地走,一步一步的便已分享了达到目的地时的欢喜;所谓法则的束缚,与所要求自由的程度成正比例;所谓我们自己的生命,无限扩大,到以宇宙万有为自己的意识,就是我们生命的实现等语:都不是没有价值。不过可惜泰戈尔是把这些话文艺化了的,正如说八大行星恋爱着太阳,围绕着它,永远不停止的旋转一样的话,虽然不一定是错误;然而若真信为八大行星要与太阳在哪一天,哪一个礼拜堂里,行结婚礼,那却是天字第一号的笨伯了。实在的事实,是人是有活力的,这是万物的通性。他们都是本于一种冲动的力量,求适应于他们的环境。同时,人的生活,不只是为着个己的小我方面;他们亦先天有与同类的共生的天性。所以他们的有同情心,愿意为社会为种族努力;与他们愿意自私,为自己,是同等而自然的要求。因此,人倘若能满足他的社会性的要求,以至于能感觉到“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光景,他自然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然而人所以每每不能不为自私而忽略同类的,这还应是这种经济制度使人不能尽遂其生的原故。非能刻苦勉强的人,他不能饿着肚皮为同类努力,然而刻苦勉强,断非尽人所能的事。于是自私心遂战胜了为同类的心理,于是有各种的罪恶。这种情形既普遍于各处,饿肚子的人,又要怂恿煽惑饱肚子的人,利用他们自炫好胜的心理,拥戴为各种首领,以相互战斗起来。在这种人中间,高唱“爱与光明”,想唱给谁听呢?我们要想生,必须不断变化更新其姿态,这诚然是不错的。我们现在所以必须更新我们社会的姿态,要打倒互相勾结的国外资本主义与国内军阀,我们要向善与完全的目的地,一步一步走上去。什么是善与完全的目的地?那是说,有能使个人不甚忧虑他个体的生活,使他有闲暇发展他爱社会爱种族的天性,这才是自渡渡人,使全人类都可以享受生命的实现的惟一法子。倘若人类都可以回复到从前闭关的印度大森林中过生活呢,我以为总要比现在这种互相杀戮的好。然而印度的森林生活,已经被比较没有森林的西方堡垒生活者所打破了。全地球的森林,久已不足掩复全地球的人类。现在决不可以还梦想有回到森林间去的日子。然而现在我们并不是没有别的希望。机器的进化,生产力的增进,已经可以很丰裕的,供应全人类的要求。不过可惜生产工具还在西方国家少数人手里,他们不肯尽量使用机器的生产力;反之,为他们的利益,常常要限制生产。现在最要紧的一着,是把这种工具夺到全人类的社会手中来;换一句话说,便是要世界的社会革命。能到这样的田地,机器的生产力,可以尽量使用,它可以比印度的森林庇荫更多的人,然后人类可以有余力满足他固有的,自私以外的各种要求。——然而泰戈尔呢,他常表示厌恶西文的机器,只梦想引人类回到森林中间去。这既是决不可能的幻想,却使东方民族革命的精神受着多少不良的影响。

  对于泰戈尔关于美丑的解释,更不可以不说几句话了。他以为一切事物之中,都是真美,都是调和之美。所谓不美,亦只是不完全的美罢了。他因之以为人生固然不绝的进化与创造,然若我们超越事实,直接以爱感神的时候,却又达到一“绝对”或“真实”之中。这样的话呢,我不能说他是不对;但是若拿他应用到人事上面,便似乎不是人类应说的话罢了。例如武昌人遇着大风的时候,喜欢在黄鹤楼上看翻船;有一天大马路先施公司失了火,许多人走过去了,仍然又回头去站着,看那放出的火焰;实在说,这都有美的意味在其中呢。由了这个原故,从前希腊人欢喜看罪人与狮子搏斗,罗马的尼罗皇帝,把罗马全城付之一炬之中。然而试问溺水,被烧,或希腊的犯人,罗马的市民,果然亦会说这是美,或者是不完全的美么?任何丑恶的事,局外人都会看得有些美意。这只因为他是局外人,所以有超越事实的可能。在局中而亦要超越事实来赏玩这个美境,纵是白痴,亦怕总不消想得,会有一个普通人类能跟着他的样子罢!泰戈尔正因为他能超越事实,所以纵然在这个东方民族,正陷于水深火热的时候,他还感觉得有什么调和的美可言。他只要每天冥想三小时,纵然居在英人强压之下,亦可以万事具足。他还会感觉印度的革命民众,是染了西方堡垒的生活的恶习呢!我相信泰戈尔这样一种思想,只因为他是一个印度的世家子弟,而且从小有文名,他原不能设身处地的为那些肝脑涂地的印度民众着想。他以为印度民众,都能有他的家世,都可以有每天冥想三小时的余暇,所以他唱出他的“爱与光明”的歌来,他对于压迫阶级既知厌恶,他何以不为被压迫者想法排除那种压迫而只求超越那种压迫呢?英人的蹂躏,印度人的穷苦游离,果然亦可以成为美之一种,至少亦是不完全的美之一种么?倘若不然,请问何以自圆其关于美丑的学说:欢迎泰戈尔的人们你们能否超越事实,把国外资本主义与国内军阀的惨酷统治的事实,认为一种美,一种不完全的美?

  我对于泰戈尔的认识是这样,所以我对于泰戈尔的批评是这样,我并没有何种恶意对于这个远道而来的世界有名的老诗人,泰戈尔的思想,不过是许多玄学家所有的思想,我今天只是借题发挥,批评玄学家这一类的思想罢了!我惟愿我错认了泰戈尔!我惟愿泰戈尔在中国,决不至于发出我预料他所要发出的论调来!果然那样,我愿担任轻慢远客,无识荒谬的罪名。

  倘若泰戈尔的思想,究竟只是我所说的那样呢,我很盼望欢迎他的人,要认清楚,不好过于盲目地崇拜他。我对于文学,是一个完全的外行。但我读泰戈尔的小说,也很觉其有味,自然难怪一般研究文学的朋友要推重他。然而,错误的意思,用好的文学手段传达出来,我真不知要怎样批评他才好!我想:倘若一般文学家,都能把泰戈尔所说的一切当作“月亮羞颜”,“星星跳舞”等,孩子们心思的有趣味话看待,或者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罢!为保全泰戈尔的今名,我希望永远不要有人,再说什么“泰戈尔的哲学。”

  载《民国日报》副刊《觉悟》

  署名: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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