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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主义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日)

  一定有些人要把民族主义四个字,看成了欧战以前很流行的国家主义同样意义的一个名词。但是这不但要错解了民族主义的意义;而且会不了解民族主义在中国今天何以有极力提倡的必要。

  国家主义的提倡,每是因为生活于同一地域的人民,他们有光荣的历史,他们有国民的共同意识,于是武装起来,在他们的国境以内及以外,抵御一切祸害,而图谋一切利益。这样的人民,并不必包含他们国境以内所有的民族。他们为国家的活动,亦不必是为国内所有民族的福利,甚至于不必是为他们本身的福利。他们不过是因为精神上的相互接近,所以易于唤起一种群众的热情,而发生所谓爱国运动。这种爱国运动,每每是以心理原素为基本。

  对于这种国家主义,我可以提出他的三种缺点:

  第一,国家虽说是祖宗给我们的遗产,我们应当珍重的保存;然而考究祖宗所以在这块彊土,成立这个国家,他们仍靠的是侵夺略取的手段。我们所谓光荣的历史,每便是纪述那些侵夺略取的史迹。侵夺略取是不是一件可以说是光荣的事,我们在此地亦不须讨论。只是我们若认为是一件光荣的事,那便现在列强对中国的侵夺略取,全然是无可非议了。照这样说下去,自然只有仍旧承认强权即是公理的原则,使人类永远这样相互的搏斗,以求胜利的光荣。这如何是人类所能忍受的呢?

  第二,国家既只是祖宗的战利品,所以在国境以内,每同时住居有从前战败的民族。因为他们是战败的民族,而且他们是战胜而现握统治权的民族的仇敌,所以他们的利益每无人肯加过问。同时,这种握统治权的民族,若有可以向外发展的力量,每易于被野心家利用,因追慕他们祖宗的神武亦想继续的再做他们开疆扩土的事业,以蹂躏国外弱小的民族。所以由这看来,国家主义每易成为一个民族的野心家,利用以迫害国内外各民族的工具。

  第三,纵然为防御外人侵略,提倡国家主义,亦可利用人民对于国家的感情,以共同保障全国的福利;然国家主义既全以心理原素为基本,此等感情的激奋,若非有显明的经济利益以为之后盾,每不易持久而收效。我国屡次爱国运动,被人讥为五分钟的热心,便是一个例证。

  人终不能束手待毙的听受外人的侵略,所以我们若能觉察自身地位之危险,而欲唤起一国的人以同仇敌忾的谋所以自存之道;无论他们揭櫫为国家主义或民族主义,吾人均尊重他们的用心,而愿与之引为同调。然而国民党的党纲终不主张国家主义,而定名民族主义的,亦自有尤足注意的理由,值得我们的讨论。

  人类共存的道理,虽被一般实际家笑为迂阔的迷梦;然而在每次大灾祸发生的时候,人类的天性终会不能掩饰的流露出来。在欧洲四年余的大战中,当战事旁午时当事各国未尝不尽量逞他们惨酷的野性;然而威尔逊提出他的十四条和平纲领全世界人民都引领瞻望,视如神明。巴黎和会一开,许多人都祝望他能缔结个永息战祸的协定。这可见人类与人类间,并不愿永安于像现在彼此猜忌戕害的状况。再举一个例,日本自四年五月七日以来,几于成了中国人斯须不忘的仇雠。中国人便在他积威之下,仍拼命为反对日本,排斥日货的运动,至于拘囚伤害,不以为悔。然而去年九月,日本受大地震的惨变,东京横滨受祸甚烈,此时不但英美各国竭力赈助,即中国人亦忘其宿怨,踊跃捐输,以拯济日人。这亦可见人类的情忌戕害,都只是因偶然的事实,而惹起的变态的心理。人类究竟都是骨肉兄弟,他们并不曾因国家的界限,及由这种界限所生的嫌怨,汩没了他们的同情心。

  我们固然很苦于列强的剥夺压迫,必谋有以抵制;然谓列强对我们常怀凶恶很毒之心,则明明为过情之论。各国人士,因他们的热诚,竭全生之力,以为我国文化或其他社会事业努力的,不少其人。至于一般对我进恳挚的忠告,为援助的正论的,固不乏貌为伪善,而实别有所谋,然必人人均加以如此的周内锻炼,谓外人无一与我有忠诚的友谊,我知此必非可以服人心之论。既然如此,则知外人有为我仇敌的,亦有为我兄弟的。合所有中国人,与所有外国人以相厮斗,在情理有不可通的地方。

  然而今日之事,外国人虽不必尽为我的仇敌;他们对我的热诚友谊,终不能使我免于受列强的剥夺压迫。这是什么原故呢?

  自然在古代有这样事,可以归咎于野心帝王好大喜功的心理。但这不是现在能有的事情。现在如欧美国家政治以首领的行动,须得民众的协助。若与民意太相违悖的,可以因总选举的失败,以失却他们政治的地盘。欧美人民虽因为种种的障蔽,未尽能自己珍重他们的利益,然谓他们无以裁制个人的野心乃至他们自身会甘心受野心家役使,`亦似乎不至到这个地步。

  他们对我的侵略,现在已经成了他们经济上必要的手段。他们不必为好大喜功。但他们必须侵略一切弱小民族,以自谋他们的利益。详言之,他们自觉得海外商场,为求与扩大的需要量相应,促成工业的革命应用机械于各种事业中。因机械的进化,生产量越加增,而所需人工越减少。于是资本家岌岌然惟恐成品不得销售,劳动家岌岌然惟恐工作不得场所。他们的利益,在求对外贸易的进步。对外贸易进步,便资本家可以多得红利,而无生产过剩的恐慌。生产事业发达而旺盛,劳动者亦便可以无失业的忧患。但对外贸易的进步,在世界别的地方发生什么影响呢?人类总只有某种数量的需要。这种需要被甲地供给了,便不需乙地的供给。现在这些国家,既尽力谋对外贸易的进步,即是尽力谋所以应国外许多市场的需要。这些市场的需要,既被他们供给了,便亦可以不需其本地的供给。这些市场既可以不需其本地的供给,势必会使本地的生产事业,受他们的压迫而萎弱下去。这种生产事业的萎弱,一则使本地的人民许多人失其生计,一则使本地的金钱尽流于外国生产者之手,而购买力日益薄弱。这便是中国今日所受的实祸了。

  试看八十年来的外交史,外人所谋获得的,最要是通商利权。在每次他们战胜的时候,最大的要求,是强迫我们开辟通商的口岸,缔结通商的条约,这便是他们要急于谋对外贸易进步的迫促心理他们向我要求了许多优厚的待遇,又加了许多条文的束缚,他们的眼光,总不离他们商业上的经济利益。而这八十年,亦果然使他们如愿以偿了,我们于是乎屈伏于他们权威之下。

  他们不须多占我们的土地,亦不须多攘取我们政治上的主权。然而因为他们既已经用兵力与条约,固定了他们商业上的优越地位,我们市场的需要,渐均为他们的生产品所供给。我们的商人,既均须仰他们的鼻息,我们的工人农人,因他们的压迫,使生活困难,或甚至失了他们的生活。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必须谋所以抵制,以自保我们民族的生存权利。所以民族主义,是对于列强经济侵略的一种斗争;不仅是普通所谓爱国运动的意义。

  有时国家的荣誉,受人侮辱,固应努力反抗,以求偿补。然尚不如对列强经济侵略的斗争为重大而必要。我们现在主张民族主义的,非如一般国家主义论者,只以保全祖宗彊土,追踪祖宗功业诏示于国人。我们最要是告之以最近世界经济的趋势,列强经济侵略的原因结果,以引起国人生存竞争明确的意识。使知今日之民族运动,乃国人死中求生之道,不徒争虚荣的面子而已。

  我们这样解释民族主义,可以使我们不致以他与一般自私自大的国家主义混视了,而且亦可以暗示我们满足民族主义的要求所应取的方法。我们要满足民族主义的要求,决不是专靠有强大的海陆军,以扫荡一切仇敌,仍恢复我旧日的闭关自治。这样的理想,是不可能的。在这些武装已经十百倍比我们优胜的国家中间,我们要发达起来打倒他们,自无怪国人要觉得废然失望。以为终只是空想。然而这对于我们,何尝是必要的事情?我们要紧,只是要振兴自己的实业,要扫除一切束缚我们,使我们实业不能振兴的障碍。那便是说,要修正条约,收回税权。我们能这样办,自可以抵制我们经济的侵略,使我们人民生计,不致于受外人所攘夺。

  我们亦并不需要排斥一切输入的洋货;这在今日,亦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洋货的输入,有许多已经成了我们日用的必需品,有许多或者又是工作时必须的原料,不能希望这些事物,都可以自己供给。我们要紧的,是要于尽量谋所以自给之外,亦极力谋对外贸易的进步。现在输出额远不及输入额,故人民生计受其影响。若输入额纵不减少,输出能加至同量的价额,则凡因输入失其生计的人民,可改而经营输出的生产我们自可以免于经济侵略之害。

  我们要扫除障碍,以振兴实业,这在凡尊重人类生存权利的,不能不尊重我们的要求。但是在列强以经济侵略为利益的,他们或须顽强的阻梗我们的进行,亦是意中之事。我们要怎样求所以达到我们的目的呢?

  第一,是要与国内外各弱小民族相提携。因为我们都是居于同一的运命之下,我们都是受了列强的经济侵略,因而许多人,越贫而越失其生计,我们应当有一种联合,以共同谋我们的独立自由。在一种笼统的国家主义之下,我们不能禁国内各民族的疑贰纷争,因为他们各有他们建立或恢复独立国家的雄心。我们亦不能求与邻近各民族协力进行,因为我们国家的利益与他们没有关系,或者反转是他们的祸害。只有使大家明了民族间的共同利害,然后可以结合起来以对付经济侵略的列强。

  第二,是要引起经济进步的列强国中社会的改造。因为现在这种以经济侵略为利益,完全是一种不良社会组织的结果。这样的社会组织,使生产工具,如工厂,土地,集中于私人手中。私人为他的利益,在利用进步的机器时,生产迅速而数量加增,他们不因此而减少工人的工作时间,而反以减少工作人数,这所以机器越进步,失业的问题越窘迫,工人欲免于失业,亦惟有随资本家希望对外贸易之发展。现在只有使生产工具逐渐移归社会所公有,即使各国皆能实行民生主义,使掌握之者视工人的幸福比利润尤为重要,如此乃可以善于处置机器进步的利益。即各国间有通商的关系,不至于以攘夺别人的生计,成为经济上必要的手段。

  列强国中社会的改造,可以使弱少民族得着相当的解放。然而尚不如弱小民族联合的蹶[崛]起自决可以促成列强国中社会的改造。因为弱小民族能为修正条约,收回税权的斗争,列强必不能维持他们对外贸易的利益。那便资本家必终不免受生产过剩之祸,而劳动者的失业,必至于无法解决,以引起革命的情感。列强国中的社会,能因此而改造;不但弱小民族可以高枕而卧,即列强国中的劳动工人,亦会获着他们正当的利益。

  世界的须改造,已为一般人所公认的事了。然而比较进步的列强,资本家借剥夺劳动者以求利,劳动者又借攘取弱小民族农工的生计以图存。遂使他们怯弱的心理,不肯作根本解决的计划。弱小民族受列强的压迫,每因目光短浅,不能自察他们在经济上的地位,他们看见一天天国内的游民众多,不知由国民生计的受人攘夺,而只咎游惰风习之盛行。他们看见一天天国内的实业衰败,不知由商务税权的受人束缚,而只怪文化道德之不进步。有时候受了人家的耻辱,或者偶然的志气激昂,便作些事势不可能的雄想。因此坐使岁月蹉跎,永不能有效力的求所以自己救拔之道,而亦使列强国中的不良社会组织,得借以苟延其残喘。这不但是各弱小民族的不幸,亦是全世界的不幸。

  国民党以民族主义明定为党的主张,而且于此次广州大会后的宣言,申明其义,一为求免于“列强之经济的压迫”,一为求与国内诸民族“为有组织的联络,及讲求种种具体的解决民族问题之方法”,是国民党已经自任为中国尽力于经济解放的奋斗,而亦预备联络率领各弱小民族,为此等奋斗了。中国非求经济的解放,不能得着真正的独立自由;而这种解放的奋斗,已明白揭示其不仅为中国一部分民族的利益,而所以为中国各民族的利益。所以国民党亦将要成为中国各民族凡为解放奋斗的同志所共有的党。

  国民党为求经济解放的奋斗成功,或者须进一步,与国外弱小民族为此项奋斗的同志相联合,乃至于与列强国中为社会改造运动的同志相联合。国民党将不独成为中国民族主义的党,或者全世界的社会改造,都要受他的帮助。

  所以我们可以看出来,所谓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的不同。我们可以知道民族主义不但什么狭隘的冲动的一种见解,他是为生存竞争,所以为必要。他不但使国内各民族可以平等的,得着独立自由的幸福,而且与世界的社会改造运动,有密切的关系。

  载《新建设》第一卷第四期

  署名:恽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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