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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驳杨效春君“非儿童公育”


  (一九二〇年六月十一日、十六日——二十一日)

  学灯三月一日,载杨效春君非儿童公育一文。四月十八日,载我的驳杨效春君非儿童公育一文。五月五日载杨效春君再论儿童公育一文。现在的这一篇文,是紧接上三篇而来。读者若取而比较参证一番,必然要觉得几分兴趣。

  不知从五月四日以到今日,读者对于这个问题,有什么感想?杨君亦不知有什么感想?我所以必须迟至今日乃作此文的,因我有预定的别项事务,碌碌没有闲暇。我亦想我同杨君是讨论真理,不是争一天的胜负。所以亦不愿在意气方盛的时候着笔。而且我亦盼望在这个期间,听些别的读者的意见。可惜一直到今天,无论赞成杨君或赞成我的,任何方面,都没有一个人发言。似乎儿童公育,不是这样不值得讨论的问题。而且这样有几分严整的讨论,亦比较容易发现真理,不应说这仅是我与杨君的事。

  我做这篇文,盼望引起杨君的尽情驳复,亦盼望引起爱真理的朋友,起来参战。但我要申明的盼望所有加入的人,乃至杨君与我,都只是友意的讨论,不是敌意的攻击;都只是理论的研究,不是文字的吹求。我是一个信儿童公育,信自由恋爱,信打破家庭的人。我盼望杨君乃至别的比我高明的人,用真理的光启示我。我是十分真诚的热心。因为我应该申明的,我是太没有学问了的人。

  闲话少讲,以下便归入本文了。

  我看杨君再论儿童公育一篇,依我的认识;杨君就社会学说起来,承认有家庭,然后有社会。就心理学说起来,付儿于公育机关,是违反为母的心理的事。就生物学说起来愈高等之动物,其幼令[龄]之期愈长,故须夫妇同负养育之责。此外仍信公育后便不能防止犯罪行为,减少人生兴趣。亦仍信公育没有母亲的爱与勤,所以儿童训育,受许多不良的影响,此外还有一则,驳我的产后为母的受公育机关的指导以育儿,抚育训练虽有专人,哺乳仍由其母的话。

  但是杨君所说的家庭,是就组织得好的家庭而言。公育的不能行,又特别注意中国现在情形,所以说“国人程度幼稚,破坏家庭。则社会必大乱。……何况中国未脱离家庭工艺时代?”杨君所说的公育机关,仍指着无人时刻接触照顾的地方,多少等于嫁女于素所亲信之友,甚至于拿小狗被伤,小猪分离比方起来。然而杨君又说儿童一二年后即可付幼稚园。母亲死亡,残疾,颠狂,或恃工为活的产儿,不得已仍可交公育机关。

  又杨君对于我所说离婚自由一段,没有答辩。再如儿童公育妇女权力益将薄弱,巴黎统计公育儿童死亡率很高的话,这一回都没有与我不同的解释。再如答辩没有家庭,社会便要多犯罪,死亡,贫穷,懒惰的人的一则,究竟只说了没有家庭不能防止犯罪;于怎样发生死亡,贫穷,懒惰,仅仅说了句“读过社会学,心理学,社会心理学的人,都可知道”。我既读书不多,就我的意见,终要相信我原来的解释。这里还要盼望杨君更详细的指教。再我原文乃说独身与犯罪,独身与死亡,是平行的,是同出于别一原因(经济压迫)的,只独身与贫穷懒惰,是说杨君倒因为果,杨君不可错认。

  姑且先请杨君细看上文,我对杨君,这番是不是更有什么误会。若有误会的,提出来说明,大家节省一点时光,好专注全力于摧坚挫锐。以下我便同杨君肉搏了。

  杨君说“人若没有社会的本能,则人类只有个别的家庭,没有团结的团体。但人之本能,是不只这一种。只有这一种,决不能产生社会。有夫妇,然后有父子,兄弟,朋友,社会。倘若人没有男女性和亲子的本能,则人类早已绝灭,那里还有社会?”

  又说:“家庭何由产生?这问题非一二言可尽。这单说起来:(一)靠男女性的本能,(二)靠亲子的本能。这二种本能,对于家庭之产生,实占很重要的位置。至少亦必与社会本能对于家庭之产生,有同等的价值。且人类社会本能的发生常较迟。”

  这是杨君拿社会学的眼光,讨论家庭的起源的一番理论。诚然有许多社会学家亦不免不自觉的这样想。但是果然有夫妇然后有父子么?果然有个别家庭然后有团结的社会么?若真是科学的社会学,不可不考究人类历史上的事实,以为佐证。若说到这一方面,我恰好与杨君意见相反。因为许多社会学者,都不能不相信人类最初是乱交,(Promiscuity)其后乃有母系的社会(Materual Society)。在母系社会时,人类还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然而在乱交时,人类已经有了共产(Commune)的生活了。所以社会的存在,是几与人类的起源同一古远的。我们考察人类的起源,不能从亚当夏娃下来,因为那是神话。若就我们可考见的,只好就历史的传说,以比于现代的蛮族。那样,便就Latargue所说Anolaman岛的风俗,全岛妇人属于任何同群的男子。又说许多初民社会,女子结婚以前,性交有无量的自由。又Hobshouse说,加尼福尼亚(California)及巴西海岸,秘鲁若干族,澳洲,非洲,印度,都有寻不出婚姻关系的民族。又中澳洲Arunta盛节之时,男女仍可乱交。把这与各种的婚姻方法合起来,回头想想一般历史家的相信,如我国亦说伏羲氏才定婚姻,这可见家庭乃既有社会以后好久才发生的事。我们虽说有夫妇然后有父子,其实并不如此。Latargue说:“蛮人不能知身外之物为私产,以他不能自外于团体,求个独立的生活。他以周围有永远的物质的危险,且常被许多幻想的恐怖所包围,故他不能隔离存在,亦不敢生独立生活的梦想”。Engles说:“人类因无抵抗力,故必须合群。……男子惟以不忌,而能相互容忍,故能结大而久的人群”,这乃解说人类最初不知有私产。(家庭乃至夫妇制度,都是随私产而发达。Familie这个字的起源,罗马人说Famlue为家奴,Familia为属于一个人的一群奴隶。盖罗马律,对于妻子奴隶,都有处置生死权。别种民族,以妻子与奴隶同等看待,例亦很多。New Moxioo赁妻与赁奴是一样的事。)亦惟其不知有私产,所以社会的结合更牢固。这恰与杨君所以为有家庭才有社会的相反。

  还有Eshinas说了几句更痛快明瞭的话。他说:“合群为动物最高的群性。这虽似由家庭组成,然开始时家庭恰与合群立于相反之地。故其发达成反比例”。又说:“家庭完成以后,只能在特殊情形下结合为群。每系自由性交或多妻之地,其群比较还自然些。……故欲合群,家庭束缚必须放松,使个人自由。因此不能见鸟有组织的群。因鸟的一夫一妻制,大概都很严格遵守”……哺乳类的成群的,都以不化入家庭之故。……故合群意思最大的仇敌,莫过于家庭束缚。我们不必怕说更高社会的发达须使家庭经一种改变。

  关于这方面的学说,我介绍杨君看下列几本书:Paul Lafargue's The Evolution of Property,Erederiek,Engles,The Origin of Family.Hobhouse's Morals in Evolution.Liloureaus'The Evolution.

  依我的相信。社会的结合,原由于人类为生存而聚集。(Aggregation)这便是上回所说,社会本能。这里我还要承认上次同意杨君所说,下等的动物没有社会的话是太急遽了的肯定。蜂蚁的社会,很有许多可以惊异。Karlkautsky说,“与同类合作之事,自微生物已然。”又说,“禽兽如住在一处,亦会觉得强大的社会冲动”。我想杨君只须细想动物界的情况亦未必还保持原说。至于这社会本能何由而来?这是宇宙的一个奇秘。不能完全解释作自私心的发展,所以由这本能再加以由危险与恐怖的心理,而型[形]成的社会,与家庭没有什么必要的关系。杨君说,只有社会本能,决不能产生社会,这话与事实不符。更说,人类社会本能的发生常较迟,尤其不妥。

  男女性与亲子的本能,诚然与家庭产生有些关系。但都不是最重要的关系。因为性交与生殖的事,虽然很早存在,然而经了许久,然后才有母系社会,略有些今日家庭的意味。又经许久,然后总有父系社会,越是近似了些现在的家庭。何以会有这样母系社会、父系社会的进化?这从进化史上考起来,决然不是什么男女性与亲子的本能所致。母系社会的发生,Latargue以为系农事兴,而男子仍继续其战争田猎的生活,故安定的社会,以女子为中心。Engles以为共产时,女子同族,男子彼此来自异族,故女权昌。至于父系社会所以代母系社会而起,则多以为此间男子为自己的利益,曾有一度革命,以夺取女子经济方面的地位。总而言之,此等地方,惟物的影响,此惟心的影响,强大多了。Engles说“一切历史报告,都证明那荒谬的假说,即十八世纪,所以为不可破的,如一夫一妻制的家庭,是一个核,社会国家都围绕他而逐渐结晶的学说,是没有根据。”我想这些话可供杨君参考。

  总之所谓社会,有各种形式的社会;所谓家庭,有各种形式的家庭;杨君若说第一个形式的家庭是人类组织第一个形式的社会的起头,事实上有许多不合的地方。若说必某种社会才算社会,某种家庭才算家庭,则固然还大可商量。但我仍不信理想的家庭是理想的社会的起点。因为没有理想的社会,终不能完全达到理想的家庭的田地,而且理想的社会,每有待于没有家庭的人,多多努力。他的根基,与其说是名分关系,血统关系的家庭,不如说是相互了解,自由结合的小组织。这理由以后再详说。

  杨君说:“心理上说,人有爱子的本能。这种本能,母亲尤强。此性得遂,则欢愉快乐;不得遂,则忿怒,悲愁,失望,灰心。”又说:“付儿于公育机关,比嫁女于素所亲信之友所差几何?母亲之心愿乎?小狗被人伤害,则母狗跳踉咆哮,张牙舞爪以护之。小猪方与母猪分离,则母猪奔走呼号以追索。小猪亦殷勤惟母是寻,小儿方堕地,而即付之公育机关,母亲之心,忍乎不忍?其爱子之情,何所宣洩?此就妇人的心理方面本能方面看,欲驱天下之妇人,尽弃其儿女而公育为不可能。”

  这是杨君拿心理学的眼光,讨论公育的不可能。但同时我可看出杨君始终不信任公育机关的心理。所以杨君说:公育是弃其儿童;公育则爱子的本能不得遂;说坏些,公育便如小狗被伤,小猪分离其母;说好些,亦只是与嫁女于素所亲信之友,所差无几。其实谁是主张这样公育的人呢?我上次已特别把巴黎公育机关,与我们所说的公育机关分开。而且亦说过,“公育机关,是有研究有经济的专门家,担任一切。”而且这些人,必然是负责任,勤慎精细,得社会信任的。所以我们要儿童公育,正因那是更可靠的分工。这里面没有包含把儿女从他的父母抢去,使他的父母再不得亲近他;更没有包含把这种儿女抢来杀他,卖他,或者活埋他。使他的父母再不得见他一面的意思。既然如此,为母的尽可常到公育机关,与他儿女亲近。何至爱子之情无可宣洩?何至如所举小猪小狗之例?何至于公育简直便是弃其儿女?而且亦何至如嫁女于素亲信之友?因嫁女是从一个无研究无经验的人,把他的儿女,转到第二个无研究无经验的人,而且这中间还有许多社会上的关系。(如通常养媳所受的待遇)这完全不能与公育作比。

  爱子的本能,有时亦许须成日的拥抱,一刻不忍分离。但通常并不至如此。且果如此,亦为一种愚昧的爱,于小儿发育,并大有妨碍。既然如此,这本能亦不能不促其自觉而加以裁制。若仅说顺遂本能;即如现在我国女子,还有于他儿女成了年,仍然不忍使他远别求学,或做事的,于孤子这种情形最显明。这亦不能不说是亲子的本能使然。杨君亦为只应顺遂,不应裁制吗?

  杨君所以怀疑公育机关的:一因一个乳母不能供数儿童的乳;二因一个乳母不能时刻照顾数儿童;三因儿童与人接触较少,他的童年教育,必受影响;四因不与母亲接触,不易发展他的慈爱,牺牲,种种好精神;五因乳母养非己生之儿,儿童长成的机会减少。这所说第一个原因,我仍信我上次所说哺乳仍由其母的办法,为充分的有理由。(说见下)第二三个原因,若公育机关,每个乳母,只照顾五个,或更少的儿童,不致照料不周,接触不多,而且或者比母亲照料得更专与勤。第四个原因,只要乳母一样,或更能勤慎精细,纯洁忠挚,有合当修养,用合当态度,一定可信比母亲的感化更大。第五个原因,仍由于杨君对于我所说公育的误解。

  而且杨君亦何不掉个面想想:就今天说,(一)母亲没有足量或合意的乳,供给公育,即不公育,不仍有这个现象吗?(二)母亲不是一样要料理别的家务,亦不能时时刻刻照顾儿童吗;若有儿童的,便应因照顾儿童,而不躬亲庶务;然则只有用奴仆。杨君以为这是应该吗?便令是应该,没有力量用奴仆的人,便亦应该没有这样权利了吗?(三)若依现在的家庭,儿童便与母亲接触得多,于童年教育有什么益处?当正发展了什么慈爱牺牲等好精神吗?儿童长成的机会当正多些吗?(四)杨君多半不就现在的家庭说。姑且假定杨君所说乃指理想家庭中的理想女子。这样理想的女子,是很容易造就成功吗?那没有理想女子为母的儿女,便应该受他母亲愚昧的支配吗?

  而且杨君若不信运命,若就社会全体的幸福解决社会问题,那便即令杨君只信得公育机关是如杨君所说那样。亦不应该不积极的求他改良。因为杨君说,母亲死亡,残疾,颠狂,以及恃工为活的产儿,仍可交公育机关,但这是不得已的。杨君若信一般不幸的儿童,有时不得已仍要交公育机关,那便公育机关,只应该那样不满意么?这种不幸的儿童,只配有这样待遇的人权么?是他母亲死亡错了,残疾颠狂错了,穷到恃工为活错了,所以他的儿女,应该受这样减等的待遇么?或者竟怪那儿童不应该被这种母亲生育么?而且这样不平等的待遇这样儿童,结果产出些不良教育的,惨刻无天性的,不能长成的社会分子。这结果只是这样儿童的不幸么,社会全体,不要受更大的害么?我说句蠢话,倘若杨君要信公育机关是不能比杨君意中还好的,那便不如凡这样不幸的儿童,一概杀他个干净,教这世界专让那些有幸福的儿童生存。因为这些不幸的儿童存留了,将又受不良的教育,养成不良的天性,幸而长成了,又容易贫穷,懒惰,容易犯罪,容易死亡,结果不但社会永远如此的昏浊,又落到杨君手里,做了家庭不能打破,儿童不能公育的证据。

  总之,即如杨君所说公育机关,应该改良,是无疑的。可以改良,或者杨君亦不得疑惑。倘若真可以改良,杨君一定不能相信可以改到如我所说的那样吗?倘若可以改良到我所想的那样,那便杨君不得还有以前的怀疑。杨君有理由,信公育机关,决不能改到那样么?

  杨君说:“愈高等的动物,其幼儿愈弱,其幼令[龄]之期愈长。故常须夫妇同负养育之责,才能适于生存。”

  这是杨君拿生物学的眼光来证明家庭组织的必要。这生物学的事实,我很承认。然而我想这样事实,只能证明愈高等的动物,其抚育婴裔,越是要周密要聪明。若如我所说,公育比父母抚育更好,那便是说应该公育。诚然猴类于生育时常同居,然人类有了他各方面进化了的生活,我们只应看怎样方法更适宜于人类的抚育幼儿。不能因猴类这样,便亦推得人类定要夫妇同负养育之责。因为人类可以有更良的方法。

  杨君引卢梭说:“家庭生活的吸引,是防止各种罪恶的消毒剂。小儿的急忙生活,可以使他的父母格外相需,格外相爱,可以使他们俩夫妇的关系,格外紧牢,密切。和乐的亲爱的家庭之中,整理家事,是妇人最欢喜的职业,也是男子最有味的休养。倘若自己的儿女请人代养,父母,儿女,兄弟,姊妹,面不相识,那能相爱呢?那么,家庭成为阴郁孤寂的地方,大家就要到别的地方去求娱乐了。”杨君亦说:“家庭生活是高尚的,纯洁的,爱底生活。倘若家庭组织得好,社会上就可减少嫖,赌,烟,酒,种种无聊的消遣。”

  对于这一节,我请杨君注意,我所说公育,决不至使父母,儿女,兄弟,姊妹,面不相识,不至便不能相爱,而且他的爱,更要不为父母,子女,兄弟,姊妹所限制。而且我亦信儿童公育了,还想保存家庭是不可能,所以并阴郁孤寂的家庭,亦是不得有的。至于社会到了这样,果然一般人便要嫖,赌,烟,酒,作种种无聊的消遣么?倘若离婚可以自由,人人都要得着他真正的恋爱配偶;我信这样,夫妇或者更要相需,相爱,比今天的家庭更要圆满自然。若人不是只知肉欲的禽兽,(其实禽兽亦没有专事肉欲的,)我不能信这样的恋爱生活之下,却偏非靠嫖赌烟酒种种无聊的事,不能消遣。Engles亦有一段话,正与杨君意思相反。他说:“现有的一夫一妇制的婚姻,并非调和夫妇,乃男子压抑女子的结果。……男子并无人愿褫乱交之乐,故多宿娼;女子亦复不能安于屈服,故多蓄奸。……社会革命是旧经济制度消灭,随之而生的卖淫亦消灭。一夫一妻制效力,只及于女子不及于男女的,亦得了经济的解放。生产工具,既化为集产,给赀的工作,将消灭。劳动阶级,与一切为金钱降服而卖淫的女子,都将得救。这样,一夫一妻制在男子方面,才生真效益。因他在道德方面,经济方面,阻止女子无条件降服于爱他的男子。此时一种新元素活动起来:即在一夫一妻制发达时所存在的种子,即个人间性爱是也。”合Engles的话看来,所以卖淫宿娼,乃现在家庭制度的出产品。杨君却说靠家庭来防止这样的一些事,这岂是拔本塞源的法子么?

  我还请杨君想想!父母因有儿女越发相需相爱,关系越发紧牢密切,这固然是不错,但是就大部分男或女心性略有缺欠的人说,这样因相需而相爱的,不是一种表面的欺诈么?若仅是表面的欺诈,性欲自然会用别样的形式,发露出来。这正造成宿娼与蓄奸。还说防止罪恶吗?这样因相需而关系坚牢密切的,不是一种隐忍的结果么?若仅是隐忍家庭,便是阴郁孤寂的地方,还说什么高尚的,纯洁的,爱底生活呢,把我们所有知道的结婚综括起来,不都可以看出男女两方同样的拼受的许多痛苦,哪里有一个纯粹的爱底生活?我亦知道杨君所说不指这样家庭,因杨君说过,“倘若家庭组织得好,社会上就可减少嫖赌烟酒,种种无聊的消遣。”然则就杨君的话反证过来,倘若家庭组织得不好,社会上就要加多嫖,赌,烟,酒,种种无聊的消遣;杨君不愿意承认这话吗?

  而且现在的家庭,岂止加增嫖赌烟酒,种种无聊的消遣。又因有家庭做经济的单位,所以把社会福利看淡了,而且渔社会的利以自利。因家庭常只靠男子一个人支持,所以生活更困难了,由这里生出失节及烦闷。这几句话,我想眼前有家庭的,每个人都会多少感觉得。杨君独没有感觉得么?杨君或者要怪我扯些废话,因为杨君始终并未就现在的家庭立论。杨君所说的,乃组织得好的家庭。然则我要问杨君,怎样是组织得好的家庭?是宗法的大家庭么?是一夫一妻包含未成年儿女的小家庭么?夫妻是完全的自由结婚么?亦可以自由离婚么?儿女成年结婚,定要分居么?用奴仆么?杨君怪我所说“空空洞洞,不落边际”。其实我说废了家庭,社会仍然存在而发达,是根于上面社会不是靠家庭而发生而存在的话而来,还怪杨君没有从我这方面想想。至于杨君所说家庭,若不加个详细的解释,以我的愚蠢,到真要觉得是“空空洞洞,不落边际?”

  我若知道杨君的理想家庭是怎样,我更可批评这样家庭有甚利弊。但是杨君的理想家庭,亦许与我所能想到最好的家庭一样。我假定那是一夫一妻,包含未成年儿女的小家庭;夫妻是完全自由结婚,亦可以自由离婚;儿女结婚分居;不用奴仆。甚至于还加几句,夫妻都是最有道德的,最有知识的,不受生活压迫的,而且是真正的永久的恋爱,所以谈不上离婚的。果然有这样的家庭,那亦可以得些人生的兴趣;请问杨君自己有实现这家庭的希望么?能盼望你最亲密的朋友,实现这种的家庭么?便算离婚是不必有的,我究竟要注重申明,人类应该有离婚的自由。因为真正的恋爱是有的,真正的恋爱能不能够永久还是一个疑问。无论什么原因,假令夫妇间有一方面恋爱消失了,杨君以为他们既曾有一度真正恋爱,便应罚他拼死受罪,不得离异么?再让一步,即今[令]真正的恋爱是永久不消失的,少年男女,都能得着这样的恋爱配偶么?假令他因无论感情驱遣,或智识缺乏,而结了一个非那样理想的恋爱的婚姻。他们便应拼死受罪,终身厮守么?或者杨君想着要把少年男女都先变成圣人,然后择偶,然后结婚么?如果不然,我敢信每个婚姻,总不能不留个自由离婚的余地,若要谈到自由离婚,儿女不公育,女子生活不独立,不是一个大累吗?杨君说,家庭生活是高尚的,纯洁的,爱底生活;我想若因儿女牵累,女子生活不独立,而隐忍的不能离婚,这亦配得上说爱底生活么?便令还有一点爱的余痕,却掺了无数物质方面的劫持的恐怖进去,这还配得上说高尚的纯洁的爱底生活吗?我再假设一例:譬如一个家庭,虽男子十分满意,然而女子不满意了;虽女子十分满意,然而男子不满意了;杨君以为这不满意的男女,应当隐忍迁就么?那便若不是男子为家庭的牛马,便是女子为家庭的奴隶。便算表面亦似乎是和乐的亲爱的家庭,当真妇人的职业,是他所最喜欢的吗?当真男子的休养,是他所觉得最有味的吗?我只望谈组织理想家庭的,无论男子或女子,总不要只顾从自己方面想,把人家的痛苦当幸福。然则杨君还不觉得组织这样理想的家庭,是不容易吗?

  而且杨君不肯想想,这样不合理的社会组织,是如何的加家庭以不良的影响。我姑且说几项给杨君听。(一)因经济压迫许多人得不着合度的教育,所以有些人不能得着理想的道德和知识。(二)社会上因经济压迫酿生各方面恶势力的压迫与引诱,所以有些人不能保持他的道德。(三)经济的压迫,使人非有很大的能力,不能得合理的生活;所以能力小的人便把生活苦住了。(四)男女乃至男女的父母,因有生活的恐慌所以对于对手,每每出于欺骗,以求结婚。所以得不着真正的恋爱生活。(五)女子经济方面完全倚靠男子,所以自由离婚,有种种碍难。此外若就中国现在家庭,还加些名分,贞操,迷信的劫制,那弊端更显见了。从这样看来,所说改良家庭,在这种经济制度之下,就大多数人说,可断言是不可能。总而言之,最要的是全部改造的社会。我所以主张儿童公育的,上次原说过,是只认他“是全部改造的一部分,或者可以说是全部改造的第一步。”“我们应该先有共同生活,由共同生活里实现公育,由公育以求共同生活内面的完成,及对外的发展。”何以定说要公育,不说要改良家庭呢?因为在共同生活中讲公育,是可能的;在这样谬误的社会组织中,讲改良家庭,是不可能的。(我说共同生活是指互相了解的同志所组织,这可以改良环境,减轻生活压迫。)而且公育是合理的,是能解放男女使他们得愉快的生活,而且更可用全力改造全部社会的。若不到理想的改良家庭,都不能像这样。

  杨君引杜威说:“许多道德的观念,如慈悲,亲爱,和睦,保育幼婴,一视同仁等思想,都是从家庭制度中发生出来的。”又引Ellwood说:“家庭是社会中利他主义的重要的——差不多是惟一的——发生地。儿童对于慈爱,服从,尊敬他人,牺牲自己,平等诸美德,都由此养成,家庭可以称之为社会化的学校。”

  我看见Ellwood“家庭可以称之为社会化的学校,”回想起我前几年想保持中国大家庭的论调。因为家庭若就是社会化的学校,越组织复什,是成一个完密的学校。所以我那时常有一个梦想,就是家庭尽可让他复什,但须各人都守分际。所以我常想把我的家庭,以后改成一个合股的,立宪的家庭。便是说,把名分的家庭,改些成为法治的家庭。这话我常同我兄弟们谈及。大家都很同意。后来我结了婚。渐感觉着女子来自别人家庭,他与我兄弟们心性既不定契合,利害亦不复一致,定要他加入我们所说法治家庭,很不自然。然那时我与我兄弟虽稍谈到这种地方,然而我要避免因妻子而疏兄弟的嫌疑,所以亦不想深说。预料我们夫妇便忍苦几年,兄弟成了婚,他亦要一样觉得,那时再以同意解散这样家庭,亦无不可,谁知不两年,我妻子便死了。我因一大堆原因,誓终身不再结婚,亦誓终身不再有性交的事。我明知这是人不应有的牺牲。不过我想只有这样可以避免一切牵掣,一切嫌疑。虽然此时我兄弟或者还不十分看见大家庭的弊病,我料定他结婚后,必然会觉得。因为我们要讲组织个理想的社会,必然要分子心性契合,利害一致。不然,貌合神离,组织越复什,虚伪隐忍的地方越多。那样,家庭即令是社会化的学校,却是一个不良的教育机关。

  一夫一妻的小家庭,果然可以为社会化的学校么?我想这实在太简单,不能如大家庭是社会的缩型一样。他所以仍然于儿童道德有益的:(一)由于父母道德的好模型;(二)由于母亲捨身的热心所感召;(三)由于母亲所施的童年教育。除这以外,还有什么呢?请问是否可必父母人人能这样于儿童道德有益呢?若非父母,是否可必其不能这样于儿童道德有益呢?道德的好,施童年教育的合法,杨君或不至不信非父母,便一定不及父母。杨君或要说,捨身只有母亲能做得到。我想这又错了。杨君不久便要到社会上做教育家,还不认定教育家便是捨身的人么?而且杨君亦不信如Pestalozi Forebel,Tagore等,是捨身的人么?所以只要人看得真理清楚,或者他感情丰富,意志强固,他不定要为他儿女才肯捨身。更不定要为他经了孕育的儿女,才肯捨身。杨君若肯再从生物学方面想想,便知道母亲的爱儿女,原是出于保存种族的自然冲动。这种冲动,一样使人爱他不相熟识的儿童,一样使他拊抱怜惜他人的小儿。然则在公育机关,一定不容易找着捨身的乳母么?如此,社会化的学校,为什么一定要是家庭呢?

  而且假如是一夫一妻的小家庭,这些儿童,若不与社会接触,能够养几多美德吗?道德是对人而生,利他更是对人的事。所以越与多人接触,越能有机会多给些合当的刺激。所以便令家庭能施这样教育,不一样很有待于社会吗?因此岂不亦是可信,若大家庭不能组成,则公育机关,要更比家庭合宜些,做一个社会化的学校吗?

  何况家庭一样可以养小儿许多坏处。最显明的,如家庭的自私,家庭的骄傲。前者如因自己家庭利益而损害他人,后者如炫耀自己家庭的名誉,而轻视他人。杨君便不注意么?杨君说:“拿国人爱护家庭的观念扩充出来,并爱社会,国家,世界,及自己,这是文化运动所应有的一部分事。”诚然,杨君的宏愿是不错。但是要人同时爱家庭,又爱社会,倘遇两方面利害有冲突时,牺牲社会幸福呢?还是牺牲家庭幸福呢?依我的相信,人群便是人群。家庭与国家,都是人为的,不自然的界域。我们与人群是被自然律打成一片的。断没有为家庭与国家的利益,牺牲到人群(或说社会)的幸福的道理。所以家庭若无碍于人群幸福,固无碍其存在;若他有碍人群幸福,便只有打破之一法。我们直接使人人知群己的关系,自然他们知道爱人群。何必把家庭横在当中?以为爱群的心,必然要如此逐渐扩充么?家庭能多少养成些美德,我亦不能不承认。但是这不能说是家庭不应打破的理由。因为家庭应该打破与否,要看他于人群幸福,有什么利害。若他虽有利益,然而这种利益,不定要家庭才能生出;他的弊害,却只有打破家庭求社会全部改造,才能免除;那便家庭仍应打破。家庭固然可以养些美德。宗教不一样可以使人勇敢恬淡吗?战争不一样使人忠诚牺牲吗?

  我本说要读一读Ellwood的书,再做这篇文。但现在时候久了,所以我只好快些做这篇文了。只是我很奇怪Ellwood便算顺着流俗,以为家庭是利他主义的重要的发生地,亦何至便说是利他主义惟一的发生地?如使我上文的见解不错,Ellwood的这句话,总太果敢了。杨君以为何如?

  杨君说:“若有人说无知的小儿不足快乐,不可发生兴趣,我只说他没有欣赏小儿的能力。且到幼稚园里去看一看,无论小儿是男是女,是白是黑,是美是丑,是长是短,是壮是瘦,是强是弱,都只觉得可爱。其中的儿童,都与我们不相熟识的,我们且爱他如此。何况他的亲爱的父母?”又说:“老而无子的妇人,看见他人的儿子,每每下涎。见着小儿,就要去抱他,拊他,买饼给他。”

  我前篇原只说了,“人在自由工作没有生活压迫的时代,将无入而不自得。”所以说,不定要靠那无知小儿才快乐,才有兴趣。这几句话,不包含小儿不足快乐,不可发生兴趣的意思。我想,杨君或者不至因此而断定我是没有欣赏小儿的能力。至于我自信呢?觉得我亦同人家一样,顺自然规律支配,有爱护第二代儿童的天性。譬如许多动物,要拼命救其同类的幼弱者一样。我亦觉得一种高尚(Subline)的,纯洁(Pure)的美的情操,常常是无私的,无我的,所以我觉得若到是公育机关,或者便今日到一个幼稚园或一个小学校去看那些儿童,实在如看见自己弟妹儿女一样足快乐,一样发生兴趣。这总不算没有欣赏小儿的能力了。不过我的意思,我们总要把人生痛苦的根铲除了他。庶几不至以兴赏小儿,为暂时忘忧的慰藉品。杨君不以为然么?而且我前篇说“人生兴趣,必须靠儿童,所以不产育的人,便感痛苦了。”现在看见杨君叙这老而无子的妇人,回想我那几句话,杨君亦要承认么?请问杨君:这老而无子的妇人,亦有与那有子的妇人一样的人生兴趣么?女子能生子,便配有人生兴趣;不能生子,便只配看着流涎么?我看杨君这文,便想起那流涎的老妇人,是如何讨厌。但是他精神上已经可怜极了,周围的人又要去讨厌他。于是他既不能不流涎,又不敢流涎;这是怎样好的人生兴趣呢?我国古人无子便出妻,近人无子便纳妾,别国亦多如此。这都是女子不生子的惩罚。姑且不管他有何理由,我料定杨君总不至这样主张。然则为什么只注意生子的妇女的人生兴趣,却让这个老而无子的站在一边流涎呢?

  杨君说:“英俊妇女,怕养儿,不能去干更有效率之事;则他尽可不嫁人,不生儿,为社会造福牺牲。”

  杨君这段话,说得太容易。照这样说,妇人要嫁人,便不应干更比养儿有效率之事?要干更比养儿有效率的事,便不应嫁人么?诚然独身的要比较多能为社会做事,然而人是一种性交的兽,那能盼望人人独身?而且杨君真以为妇女是养儿的机械么?是传种的家畜么?若不然,嫁了人,便要为养儿牺牲他一切更大的事业,纵然有个公育的方法可以两全的,却不肯用;杨君有什么理由?

  杨君说:“儿童产后才受公育机关指导以育儿,谓之临渴掘井。且小儿在母胎中,做母亲的就当有种种注意之点。公育机关自然不能容纳许多母亲。说在附近作工,附近没有适于母亲工作的工厂怎样呢?以多少路为附近?一里路呢?二里路呢?那么,上海一处,应设多少公育机关。儿童吃乳每天或六次七次,母亲哺乳,来来往往,岂不麻烦?小儿夜间乳哺,又怎样办呢?”

  杨君告诉我小儿在母胎中,就当有种种注意,这一点我很承认我上次所说的失于顾及。然而我想这不是公育的不可能,只见为社会利益,应使孕妇能住在一个所在,这种所在,或即是公育机关的一部分亦可以。在这种所在,孕妇受相当的指导与扶护,以营其生活与工作,这不比妇女分居家庭,好些么?至于我说产后母亲在公育机关内或附近作工,我说附近,总只指最近的邻居,或者不至到一里路二里路。至于怕没有适于母亲作工的工厂,依我的意思产前产后,身体在变态之中,原不可作平时的工作。所以那时最要在调节个性。与其他合当的卫生方法,给他个合当的生活与工作。所以此时或者妇女还不能脱医士的指导扶护。因为既在附近,所以不致往来麻烦。至于须夜间哺乳的时候,便令其母带他睡眠亦可。然而最好是如取牛乳一样,将母乳取出,夜间由乳母喂哺。可惜我不知道医学。不过我信取母乳于以后喂婴儿,似乎不致不与当时的一样。果然这样,便日间喂乳亦可酌量用这方法。母亲便偶然远去,亦不要紧了。

  上海应该设多少机关,以及这机关设立以前以后,还有别的大大小小的问题,我想只要承认设立公育机关的必要以后,这些事各地方的人,应该为各地方利益自己筹划。果然人类不要疲精劳神去伺候军阀,官僚,地主,资本家,果然人类以他社会的自觉,去讨论解决社会问题;我想这些问题,总不是无可解决的。总不能断定公育的不可行。

  杨君说:我“简直把人母当作机械或牛马看了。自由工作的时代,作工终应当自由,何用外人限令?我还要问作工为什么?人生为什么?人是有情的动物,不是机械。作工!作工!只知道作工!”

  杨君在这里绝对反对女子当作机械或牛马,这真是女子的福音。不过我请杨君注意:作工不定是作机械牛马。不作工不定是不作机械牛马。而且还要问杨君,假令一个女子要不做机械牛马,因用些作机械牛马的奴仆,这便算惬意的解决法么?我只说女子便在产后亦应(Ought)有工做,因为作工是人生不可免的。并未说女子必(Must)须成天的作工。当真像机械牛马一样。揆杨君的意思无非以为女子产后。只应照顾儿童。即令如此,照顾儿童,不是一样作工吗?杨君便不觉得他是机械牛马吗?(人家说,为子孙作马牛,便是一生只知照顾子孙的话,杨君以为这话何如?)况且谁能仅仅只照顾儿童,不料理家务,不伺候他主人翁的丈夫,我盼望杨君细看看一般女子的生活,除了那般老太太,少奶奶,小姐们以外,(这些人你又骂他骄奢淫逸,)谁是能只照顾儿童的呢?他不是至少同男子一样,终日碌碌,洗衣,做饭,甚至于还要帮丈夫做些杂工。只要不公育,这便都不算机械牛马么?什么叫机械牛马。依我说做工不受报酬,不做工却受惩罚;又除了做工以外,没有别的意义的,便是机械牛马。我的意思,总想女子要与男子,凡事站在平等地步,我说女子要作工,犹如男子要作工一样。至于女子作工,一样要求有八小时,六小时,乃至四小时的工作时间限制,甚至于工作时间听其自由,亦都与男子一样。现代的劳动运动,便是解放男子出于机械牛马的境地。现代的女权运动,便是解放女子出于机械牛马的境地。若如今日女子终日勤劬,不但没有工资,反栽为贤母良妻的天职,没有人感激他,若是不做工,便要骂他做懒婆娘了,甚至于殴责辱骂了。咳!岂但如此。杨君若肯用注意村中产女的一样精神,去多注意村中一切女子的生活,一定可以看见许多终日勤劬,然仍逃不脱鞭打,拳殴,脚踢的,这配得上称为机械牛马么?

  杨君问我人生为什么?这倒是一个太大了的问题。但是杨君只说了句。人是有情的动物。还未免说得太不概括了。依我的愚见,我们要从生物学上自然法则说,我便可说人生是为传种。所以这样,女子权应如杨君所说,只知产育;然而男子亦以这一样原因,只应知性交。所以男子与女子,都是宇宙的牛马机械。哈哈!若顺这解释杨君的主张便对了。但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人生观杨君愿意承受么?杨君亦信男子只应知性交么?必然杨君与我一样不能承受这样的一个人生观。至少杨君必不肯信男子应只知性交,且亦必不肯信男子应只知工作。或者杨君要说男子还有他自由的意志,理想的事业。这样,男子才有几分希望,脱离于牛马机械之域。然而女子呢?杨君便以为若非不结婚,便应以产育做惟一的职务,使男子有“最有味的休养”,为妇人惟一的职业。这是什么意思呢?若妇女产育了,便只应料理儿童,其余的事,不与他相干,这证明妇女只应顺着自然律,做自然的牛马机械。若除了料理儿童,还要整理家事,还要做工,却不受赀给,不闻有工作时间的限定,亦不许除这以外有更高的人生意义;这样妇女且完完全全是男子的牛马机械。杨君以为这样办法,是为女子谋福利么?

  而且杨君总不要想着夫妇和睦,那便算男女两方,惬意的介[解]决了。因为男子在社会上占了几千年的优势,教育方面,经济方面,处处都令女子相形见绌。而且女子不能独立生活,所以女子每每只有柔顺他的丈夫。他的丈夫怜惜他,他便有命了,便甜蜜愉快了。他的丈夫不怜惜他,他便没命了,便悲惨痛苦了。杨君说家庭的娱乐,可以防止嫖赌等事;亦知道这种娱乐,是女子赔眼泪,牺牲人格换来的现象么?现在的女子,只有靠他的丈夫,才能活命。所以他最怕他的丈夫堕落犯罪,尤其怕他的丈夫分爱情于他人。所以只要牺牲他可以牺牲的,只要做他可以做的,低声下气,钩心斗角,只要求他的丈夫一生死心塌地的守着他,便做牛马机械,亦所不辞。这种家庭的娱乐,便由这样的原素做成。杨君是不忍看见女子做牛马机械的人,却过信了卢梭的话,愿意消受这样家庭娱乐吗?

  这篇文已经做长了,我索性引点我亡妻沈葆秀氏的事,请留心女子人权女子人格的人,细心看看。他是个秉性刚强的人,我前几年亦是一样。但是我们结婚以后的生活,可以说十分之七八,要算满足的了。我那时同现在一样信女子人权人格应该尊重,而且亦信应该自由离婚。我可以说我们两年的生活,我都因尊重他,而且亦因爱他的原故,从没把不好的颜色对待他。但是我始终看出来,他是怕我。我知道他亦爱我,而且期望我。他知道终身若要靠我生活,终不免是羞辱,是危险;但是他终信或者要终身靠我。他亦有时与我争气,然而总要找一个合当时间,而且争到我不生气为止。倘若我生了气,他稍缓又低声下气的来敷衍我了。我亦有一次有些失礼于他,他讴[怄]了一天,我亦没认不是。后来我与他谈些别的话,亦便好了。他最怕我娶妾,常常盘问我。我总说,若我可以有第二个女子,你亦可以有第二个男子。但他终不信。他亦常问我他死了我再娶不。我亦誓不再娶。他曾拿这话回母家炫耀姐妹,然而他总不十分放心。我敢说我的为人,他有许多地方都信得过。而且他亦知道我很敬礼他。然而他就一般男子推测起来,却不能在这一点信我。因为我是自己刻苦的,所以他的生活,亦有些不自由。我明知不应该勉强他,但是我亦决不肯悉索敝赋的去供应他,所以他每每有必需的用品,亦得不着。这是他感的痛苦。但虽然想怪我,却又原谅我。他是难产而死的。他生产的前几天,还与我商量雇女仆,照料一切。他这话早经提过,我因我没有力量,而且我不喜欢奴仆,所以不答应。我还记得大约是生产的前两天,他早晨两颊通红的拥着被坐起来,很恳挚的对我说,仍然有雇奴仆的必要。这时我刚强的心,才被我怜爱他的情胜过了,一口的答应他。这一个印象,我永远亦不能忘。然而回头想想,他心里是有几多说不出的痛苦呢?我又记得新婚不久,我总劝他一切庶务自己料理。他开始似不甚愿,然而后来多少仍然照做了。我信他是很明白的女子,但是他那时顺从我的话,却看得出来,不是出于自己的觉悟,只是被我劝得没法,不愿为这些事失了我的欢心。今日还想,假令我是他,我要怎样想呢?我常对他说男女是平等的,我亦常发表些关于此类的文字。(那时多为妇女杂志做文简直可以说是误细君的。)然而我处处仍看见他,用各种方法伺候我。自然他有些是爱我,是怜惜我;然而无论什么原因,他愿意伺候我,却不愿我伺候他。我有几次故意的伺然[候]他,他却惊惶不安了。这样的一些话,固然是我们闺房的私事,其信实我,我固然是女界的罪人,有许多地方对不住我的亡妻,其实大家坦白些承认谁的妻子不受至少这样的痛苦呢?敢说就大体看,我们仍然是很幸福,很圆满的结婚。然我真不信实际上,他与我有一样的人权人格。因为无论如何,他终是经济的附属者。在他生时,我亦觉得这些情形,所以我常劝他预备经济独立的生活能力。一直到产前二三个月,他果然发了这样决心了,他与我约定产后弥月从事。谁知到临产时,在他还没有看见他那活了三天的婴儿以前,便与我死别了。

  总而言之:女子不能不作工,与男子一样。女子不能只知做工,亦与男子一样。然而我们要真教女子不作牛马机械,不是不作工,倒是要女子在经济上平等,不致于是无条件的屈服于男子之下。这样,所以要解除他家庭的系累,所以要打破家庭,所以要公育儿童。反复的说一句:女子不是仅为男子造一个娱乐的家庭生活的工具,女子的幸福,不是仅靠男子的怜惜的温存。杨君真不忍见女子做牛马机械,还请你想一想。

  杨君嫌我“限令”作工的限令二字不妥,这一件事我认错。但是我亦有个意思:我原信未来的世界,是自由的世界;但是在这种世界中,人人,或大多数人,必要有社会的自觉,以自由的意志,投入一个共同议决之组织之下。所以限令两字固然不妥,亦不是所谓愚昧的自由。我亦信如社会中有少数人假令不免取愚昧的自由的生活。若不关于全体的幸福,社会亦只可设法启导,不必干涉。但若直接影响于社会,社会自然要加以制裁,不过那比法律的制裁,供权贵资本家掠夺压迫平民之用的不同。

  杨君说:“没有理由的信,只是偏见,容易陷入迷信的路上,甲可信这个,乙可信那个。你信儿童公育,因为他是人类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你怎能知道他是人类正当生活的一部分呢?”

  杨君所说没有理由的信的弊端,我诚然谢杨君的警告。但是杨君何以竟说我对于儿童公育是无理由的信呢?杨君没看见我前篇所说“一般男女,为有子女的牵累,忍气吞声,在痛苦的婚姻之下,乃是大不应该”几句话么?又没看见,“教妇女人人消耗精神于这同一的事,未免太不经济了;而且养儿虽是妇女本能,合理的抚育训练方法,究非专门研究的人,不能得满意的造就,这岂是个个人可以学好的事?人类原靠互助,以成社会,所以虽须自己料理的事,可以找专精的人代为料理”,一段话么?这些话都不成为理由么?而且我从消极方面,证明杨君“非儿童公育”的理由不可信,注意妇女完全解放,经济独立,便算这些话,都便[被]杨君驳倒了,亦只是我持理谬误,杨君怎样确见我是没有理由的信?

  我再把我信儿童公育的理由背一番:(一)为便于使一切儿童,得合当些的训育:这一句话,包含使不幸的儿童,得平等的教育,使愚昧的父母,不致贻害他的儿女;使儿童接近更有知识更有品格更专心的乳母;使小儿从小与多人接近的意思。(二)为便于女子经济独立,这样女子才可于作牛马机械以外,找一个人生意义。(三)为便于自由离婚,这样可以防止无幸福的结婚生活,且打破女子颈上的枷锁,免致长为无条件屈服于男子之下的人。(四)为使人类普遍的感受幸福。因为这样男女之间不致要牺牲隐忍,而且更不致男子以掠夺女子为幸福,女子以用奴仆为幸福。这不够证明儿童公育,为人类正当生活的一部分了么?

  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盼望看见世界全部的改造,便是说人类要在经济上平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因为这才是各种问题的根本解决。家庭是私产的产物。妻子必须其家主保养,所以妻子不能成为经济独立的人,而家主亦负担太重,永远困于经济压迫之下。所以要使妇女独立,儿童公育,才能由今天这种愁惨的文明的社会,得进步到彻底的解放。

  杨君说:“为什么要儿童公育?为人人养儿不经济?则人生目的,不仅为物质的经济。为免妇女之累?则养儿实人生乐事,妇女尤甚。为寻常父母无智识不善养儿?则应提倡女学,普及教育。”

  我所说不经济,是指耗时费力。假令公育是可能,假令公育不至于使其母如杨君所说的不忍爱子之情无所宣洩,则不公育,无论从何方面说,总是不经济。至于说妇女之累,假定我前说不错,妇女要一样工作,而且夫妇可以自由离婚,自然不公育为妇女之累了。至于提倡女学,普及教育,以救父母不善养之弊;姑勿论如杨君所说,儿童五年以内,教养都是重要,这样须使女子人人学为一个婴儿的乳母,兼教师,正合上文的不经济。而且即令如杨君之议,这学校的女生未卒业,或卒业而养儿学成绩不高明的,规定他不准结婚么?或不准生子么?或生子硬杀了他,免受不良教育,异日为社会害么?或生子便仍让他受这样不良教育,让他异日为社会害么?或者杨君另有别的高见?

  杨君说:“国人程度幼稚,破坏家庭,则社会必大乱”。又说:“何况中国未脱离家庭工业时代?”

  布尔塞维克,便失败了,亦算干得痛快。但我不配做列宁,亦不敢做列宁,亦不愿做列宁。而且我说过,“我不以为这是一种社会政策,或者苟且敷衍的社会运动。”所以我的做法:是要“先有共同生活,由共同生活里实现公育。”这种共同生活,是由彼此了解的同志所结合的。我既不破坏那些程度幼稚的人的家庭,社会自然不会大乱。至于中国现在在怎样的个工艺时代,是无关系的。一一说:“社会革命,家庭既不为社会经济的单位,私家变为社会工场,儿童的教养将成为公共的事。”总之,我们只要问这种家庭能否有方法进到公育,是否应该进到公育,别的都是闲话。

  杨君说:“养之时间短促,一二年后即可付幼稚园。”

  这一点我请不信儿童公育的人注意。杨君的意思,所说非公育的,只指着一二年以内的儿童而说。一二年后,仍然要送到幼稚园。依我的解释,幼稚园便是教养并重的,便是一种形式的公育机关,自然我的意思盼望小儿落地,甚至在母腹中,即受公育的恩惠;杨君却主张这只能行于一二年后。这是我们意见歧异的真正分量。我想杨君所必不信公育机关改良的可能,而信幼稚园的可靠,或者可以改进到可靠的田地,那便杨君纵然与我永不同意,好在儿童最初的五年,还有三年或四年,在比父母更合宜的教育之下,比较还算好得多了。只是杨君的意思,既然如此;那些笼统的反对公育的人,以为儿童非达学令[龄]不可离开母亲的,不可引杨君的说以自饰。

  杨君引杜威说:“儿童公育,便使家庭(Home)成为房子(House)了。”

  我常想我们人类(包括我自己)理论,无论怎样聪明,常常陷于两个弊障:一是有趣味的迷信,一是无理由的恐怖。这一类的事很多。我不知杜威这句话上下文是怎样。若仅就这说Home何以好?便是有趣味的迷信。譬如有些人迷信名分主义,阶级制度一样。House何以坏?便是无理由的恐怖,譬如有些人恐怖男女等自由离婚一样。只要是理论正确,于人群幸福大有关系。岂但家庭(Home)可以由他变为房子,(House)便变成旅馆(Hotel)又何妨呢?我现在说完了。我要敬谢杨君做的两篇文,很引起我更深的想,亦起我更真的信。我这篇说得太多,还望杨君细看。又因我不会说话,所以有许多地方,要请杨君参看前后文,或者可以懂得我的真意思。我不敢欺哄杨君,我是太少了学问的人。一切的地方,都极虚心真诚的,请杨君及读者的教。梁山泊的弟兄们,不打不成相识。杨君!再来战三百合,如何?

  载《时事新报》副刊《学灯》

  署名:恽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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