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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与智识


  (一九一七年十月十五日)

  曩作《结婚问题之研究》,谓“经验与知识,迥不相涉”。伧父先生,以为立言未妥。若但就字面言之,立言诚未妥也。惟吾原意,本非从学理上论经验与智识之关系,不过谓一般自称有经验之人,于所更之事,多不能详察其原因结果,故于其智识初无丝毫之益耳。盖欲详述经验与智识之关系,决非片言之所可尽。然尝思之,吾国人不明经验与智识之真正关系,其害中于国家社会者,初不止结婚问题之一端。如政界用人之重经验而轻学问也,学子论学之徒尚理想而不顾事实也,其弊莫不由此而生。进而政治腐败,学术衰微,则又前二者之结果也。窃尝谓欲救中国政治方面学术方面之危亡,不可不阐明经验与智识之真关系。兹就个人所见及者,为具体的叙述,非徒与伧父先生辨[辩]驳前言也。伧父先生如能更进而教之乎,尤所幸矣。

  (一)智识未有不从经验中得来者也。凡可名为智识者,或由吾人简单之经验而认识之,或由吾人复杂之经验而推知之。前者如声色臭味之辨别,后者如各种学术之原理。总之凡可称为智识者,非直接从经验中得来,即间接从经验中得来。舍吾人一切经验以外,欲求一种可称为智识者,盖渺不可得也。惟如吾人各种之感觉,例如美之感觉,苦乐之感觉,则生而有之,不能指为从经验中得来。然此感觉Emotion而非智识Intelligence不足以破智识皆从经验中得来之说也。

  (二)古人所谓天启之智识,可分别之为二种。哲学家固多主持天启之说者,与经验派常相对峙。然今日神说既衰,科学日盛,天启云云,揆之于理,断不能合。窃谓凡所谓天启之智识,应分别之为二种:(1)不正确的妄执偏见,于论理既不可通,则惟有托之天启之说,以欺世人。此天启智识中之完全不正确者属之。(2)由不自觉的经验或推理Unconscions experience or inference而得之智识。此智识从不自觉的心理方面或译“在潜意识”忽然涌出,吾人自身亦复不知其所以然,于是诧为神奇,归之天启。此天启智识中之完全正确或一部分正确者属之。夫统各种之天启智识,皆以为谬妄者,非也。然如除去由吾人自觉或不自觉之经验或推理而得之智识,以外则虽断言更无所谓正确之智识,宜不为过。(美人William Walker Atkinson〔威廉·沃克·阿特基森〕新著一书,名The Inner Conscionsness即阐明在潜意识之理,拟译之。)

  (三)徒堆积经验而不加以研究者,于智识无益。智识虽未有不从经验来者,然以为智识(指正确智识言)即经验之又一名词,则大不可也。无论如何富于经验之人,苟于其各种经验,不能将其原因结果,一加研究,即于智识无丝毫之益。何以明之?如奈端见苹果坠而知引力,此苹果之坠,宜见之者无虑亿万人也,而引力之智识,仅奈端一人能得之者,惟奈端研究,而余人不研究也。瓦特见壶水沸而知汽力,此壶水之沸,宜见之者尤无虑亿万人也,而汽力之智识,仅瓦特一人能得之者,惟瓦特研究,而余人不研求也。此外凡发明家所据以为发明之根本原理,无一非吾人习焉不察之经验。故经验多不得以为智识多,明矣。此所以俗虽谓老成之人,智识较广,而按之事实,殊不见然。此又所以吾人以为旧官僚经验较富,故较宜于从政,而究之彼等之荒唐昏愦[聩],几无异于一般浮薄无知之少年也。吾国言政治言学术而注重经验者,试平心一审度此言。

  (四)单纯之经验每不正确。经验之所以必待研究,而后成其为智识者,盖因单纯之经验,每不正确故也。吾人单纯之经验,几未有可称为正确者。譬如吾人见白色之日光,即以日光为白色,此即不正确之单纯经验也。经物理学家研究,然后知日光非白色,而为七色所合成。又如吾人持重量之物品,即以物品为有重量,此又不正确之单纯经验也。经物理学研究,然后知物品本无重量,而为地心引力所影响。其他类此之事,所在多有。如以为经验,即为智识,必将以此不正确经验,而误以为正确之经验矣,乌乎可哉!然则经验虽为一切智识之源,而经验又不可遽信为智识矣。

  (五)学问者,反复经验所得较正确的智识之传授也。然则单纯之经验,既非正确之智识,吾人安从得正确之智识乎!曰:是惟从学问为可得之。就学理上言,学问者,即由自有人类以来,反复经验,反复研究,自不正确的智识,而进于正确的智识者也。谓吾人学问,即为完全正确,固未免言之过情。然其较不正确的单纯经验为可恃,则不待迟回而可以立决。如不恃学问而恃经验,是必非智者所为也。吾人之智识,是否可以由遗传性传之于子孙,至今人类学者,以为疑问。窃谓智识当可传之子孙,惟无论其所传者为全部或一部。要当存留于子孙心理之不自觉的方面,其偶然发现者,即吾人所称为天才Talent是也。(遗传于人之承受性Capacity即普通人所谓天资,亦有关系,此为遗传与精神方面之又一关系。)然吾人普通所谓智识,与其谓由家庭遗传中得来,不如谓社会数千万年互相传授之学问中得来。观之书契既兴,而人智大启。印刷术发明,而文化亦陡然增进。可知学问之传授,其方法愈进步,人类之智识,即愈进步。然则学问之关系于人之智识,至重且大。吾人欲求较正确的智识,或他日进而求完全正确的智识,舍求之于学问而何由。

  (六)吾人之信学问,乃较经济而较安全之方法也。学问与经验(指单纯之经验),虽在今日无绝对的善恶可言,然学问为较经济而较安全,则有可断言者。譬如深山之中,崎岖曲折,往者辄迷其途,或至误入虎穴,堕死崖谷之下,于是后之行者,树之木标,以示途径。吾人之学问,譬之此等示途径之目标也。设使入此山者,熟视此标,等于无有,仍复师心自用,以为凡非己身有所经验,即世界无可恃者。是必至仍迷其途,至于误入虎穴堕死崖谷矣,其为不安全何如哉!即令如天之福,不至误入虎穴,堕死崖谷,以丧其生命,然亦必辗转奔走,忽前忽却,其不经济亦未为合算也。然则人之不信学问而信经验者,其为愚拙甚矣。夫徒恃一己之经验,以为智识,虽一生之中,艰苦备尝,其所得多不及由学问中得来者万分之一。而此万分之一,其果为正确之智识否?其果比之由学问中得来者有较正确之价值否?即让一步,有同一正确之价值否?皆丝毫无把握之事。而今人曰:经验贵也,学问贱也。夫学问之可贵,证之已经经验之事实,几无可疑,而仍以为经验较学问为可贵。即此一端,可见世人于经验已经证明之事实,多不注意。即此可见经验之可贵,至有限矣。

  (七)学问如尚不及经验之可恃,则不得谓之学问。世人以为学问不及经验之可恃。吾亦闻其说矣。如读书人,所称为有学问之人也,使之处事,恒不如工农商贾。又如作八股者,能中状元,而不能治一县之事。又如高等学生、中学生,其在学校中,视甲等第一为其囊中之物,然出校门,恒有衣食不给,穷饿以终身者。此皆学问不足恃之明证也。然试问凡称为读书人者,果皆为有学问之人乎?作八股能中状元,学校学生之能屡试而名列甲等第一者,果即足为其有学问之凭证乎?以此证学问之不足恃惑矣。吾人即不遽谓彼等为毫无学问,试问即令彼读书人为有学问,彼之学问,固所以学为工农商贾者乎?即令作八股者为有学问,彼之学问,固所以学为县知事者乎?即令高等学校、中学校之学生为有学问,彼之学问,固所以学生活技能者乎?夫以彼素未涉足之学问勉强之,不能胜任,则以为学问为无益,可谓谬矣!乡农之意见,有以读书人为万能者,所谓一窍通百窍通也。然而证之事实,断无此理。彼读书者,止知读书。中状元者,止知中状元。屡试列甲等第一者,止知为甲等第一之考试耳。安可因以而责其万能,一如乡农之见哉!吾观今之言政治者,恃数场考试以求从政之良吏。今之言教育者,恃若干普通学校,以求专门擅长之学者。不能得,则以为此学问不及经验之铁证。呜乎!此学问之所以不兴,人才之所以不出,旧势力之所以弥漫于社会也。

  (八)学问中不正确之智识,赖世人研究其经验以补救矫正之。在今日言学问,虽比之往古,已正确之处多,而不正确之处少,然其尚不乏不正确之处。无论何人,固不容不承认之也。惟此等不正确之处,决非人人之所能见。如吾人以单纯之经验,与学问相比,而发见其异点时,多为经验不正确,而非学问不正确。若学问之不正确者,惟能细心研究其经验者,为足以发现之,亦即惟彼等为足以补救矫正之。今人据其甚浅不足道之经验,动欲推翻数千年相传之学说,亦可谓不慎重之至矣。总之,求正确智识者,不可盲从学问中之智识,然亦不可不经详慎之研究,而遽然抛弃之。以学问与单纯经验比,学问固较正确,就学问自身言,则固尚有不正确之处,以待逐渐补救矫正,而进于完全正确。此则学问之真正价值矣。

  就上八端而综论之。学问者,乃较安全而较经济之方法也。然谓之较安全而较经济,并非谓其最安全而最经济,亦非敢断言其即无不安全不经济之处。此所以吾人虽谓智识较经验为可信,而于智识方面,又不能不冀世人研究其经验,以补救矫正之也。故谓智识不由经验来者非,谓经验即智识者非,谓学问与经验无关系者非,谓学问不及经验之可恃者非,谓经验最可恃或学问最可恃者皆非。总之最正确之学问,即最正确之经验,即最正确之智识,于此三者之真关系,豁然了解。所解决者,将不仅一结婚问题也。

  吾愿教育家读吾此言,当力求改进各种学问,务洗学问不及经验之可恃之耻。吾愿政治家读吾此言,当力求利用各种真学问之人才,无徒恃有经验而无智识之老官僚,以自误国事。吾非敢蔑侮老成人。国家之应敬爱,较老成人之应敬爱尤甚。吾等且将有栋榱模崩,侨将压焉之惧。[1]故有鹿死不择音之言也。[2]

  吾上所言,乃泛论经验与智识之真关系。吾之所非难者,伧父先生初亦未主张之也。然由以上所言,亦可知吾所以主张结婚学传授之主要原因矣。现时坊间出版之结婚学,若以供讲堂之传授,固似不可。(最妥之法聚能研究有思想之人,共著一结婚学,以为学校之用。)然不确实之智识,与不确实之经验,就学理言之,价值相等。而就事实言之,既操觚而为结婚学之著作家,[3]则其思想其研究其智识,至少终应加常人一等。故即以供讲堂之传授,亦较普通人之经验为可恃。此即学问常较单纯经验为可恃之理也。至伧父先生终以为使有经验之人,参考此种智识,较为稳妥。此诚意见不可强同之处。惟吾意除一般有思想能研究之人外,普通之经验,如正确者,至少应可由结婚学中完全得之。如能编纂一最完善之结婚学,则普通经验所不可得者,亦可由此得之。则使有经验人参考此种智识,与使无经验人服从此种智识,毫无较稳妥与较不稳妥之区别。如有较稳妥者,恐非伧父先生之说。盖一则如吾前说所云,更事多而常流于顽固,有不能承受此种智识之倾向;一则伧父先生仅云以为参考之用,亦未免略近于藐视此种之智识也。至伧父先生以衣食住之须求缝工厨师建筑家,因谓结婚虽男女自身之事,然不宜令男女自主。果如此言,则应使社会有一种人,专为一般男女选择良耦[偶],方为最妥。为父母者之不足胜此任,亦由男女自身之不足胜此任也。然结婚之智识,初非甚深难解。苟有结婚学之传授,男女自身之足以胜此任,亦犹为父母者之足以胜此任也。且结婚后之关系,虽非恋爱二字所能包尽,然亦非于恋爱二字,毫无影响。而恋爱之事,本非父母所能干涉,故吾意终以男女自由主婚为最妥也。至生殖之事,今人固多以为人类之责任,惟推究根本言之,决不见人所以有此责任之理由。不过今日遽谓人类生殖,犹如一切鸟兽之生殖,初无所谓责任,一般人或不乐闻,惟窃信真理则然耳。吾国社会不至于流动无定,伧父先生以为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语之良效果。然吾国社会之此等情状,有其优点,亦有其劣点。窃谓居于今日之世界,宜沟通中西文明之优点,以造成吾国之新精神。此等有害之学说,因其有关吾人文明,遂不忍割爱,窃亦未敢赞同也。连类书之于此,虽与题不相涉,或伧父先生所乐闻欤。

  载《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十号

  署名:恽代英

  注释

  [1]语出《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侨将压焉”。子,子皮;侨,郑国大夫子产。

  [2]语出《左传·文公十七年》:“鹿死不择音”。“音”通“荫”,谓庇荫之处。

  [3]操,持;觚,木简。指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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