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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分


  (一九一六年三月七日)

  论时局之趋势者,每不期而同有日即于大乱不治之悲观。所以使时局即于大乱不治者,谁之咎也?勿徒以为在上者之咎,在下者,亦不得辞其咎。勿徒以为小人之咎,君子亦不得辞其咎。换言之,使时局即于大乱不治者,举国之人,无论上下智愚贤不肖莫不当尸其咎也。国者非积二三人所能成,即非二三人之力所能使之大乱不治。彼以此归咎于二三人者,特抑不深思耳。且又岂徒今日之乱,非二三人之所能致,即他日拨乱而反之正,亦非二三人所能为力。一国之治乱,皆惟举国之人能自了之耳。然则今我国人安可不思此义,安可不以国家之乱为己之咎,以拨乱反正为己之职哉!

  顾闻者必不肯服吾说,以为吾未尝有祸国之心,而国家受其祸,则应不得为我咎也。然虽无祸国之心,而祸国之事则不能免。既祸国之事不能免,吾又安从辞其咎。或并不肯服吾此说,以为吾未尝有祸国之事,而国家受其祸,则应不得为我咎也。然孟子有言: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孔子有言: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咎欤?今人以为必执政而后可以祸国,故自以为未祸国耳,然考之行事,有多方败坏风俗紊乱国纪者,有坐视他人败坏风俗紊乱国纪而毫不顾虑者。此而谓为未祸国,则祸国之事,又孰较此为尤大乎。

  今人祸国之方,不一而足。推其根本之所由然,则分乱二字尽之矣。所谓分乱者,非徒在上者分乱,在下者分亦乱。非徒小人分乱,君子分亦乱。故时局之日即于大乱不治,无上下智愚贤不肖,莫不当尸其咎也。在上者之分乱,故有越权,有黩法;在下者之分乱,故有作奸,有犯科;小人之分乱,故有贪得,有争利;君子之分乱,故有躁进有遯世。要而言之。有过其分者,有不及其分者,有取其分之所不当取者,有不取其分之所当取者,有为其分之所不当为者,有不为其分之所当为者。举目前一切政治社会之罪恶,举古今中外一切政治社会之罪恶。皆未有出于上述数原因之外者。分不明,苟上述数原因不能廓而清之,欲求天下之治,不可得也。

  近日主张人权者流,有不承认分之一字者。彼谓:此特在上者之邪说,以蒙蔽天下人之耳目,而自表其神圣不可侵犯而已。彼既富且贵。夺天下人之脂膏以自享,虑天下人群起而诘之,则假宗教以立说曰:人生于天,各有其分。而分各不同,我生而富贵者也,汝等生而贫贱者也。生而富贵。则不能为人夺,生而贫贱,则不能夺于人;不能夺而强欲夺焉,则是逆天之命,所谓乱分也,所谓不安分也,所谓希冀非分也。故分之说,起于在上者,欲掩其攘夺他人之迹,而预防他人攘夺之端,要以欺玩劫制在下者耳,此外无他等意义也。考之历史,盱衡当世,野心家之在上者,以分之说欺玩劫制在下者,诚不为诬。然当思之矣。此非分之说之过也。所以明分者,先立足于不正确之论点故也。夫同为是人,即同有是分,富贵不得优,贫贱不得绌也。今说者以为分各不同。其说先已失之。则彼所云乱分不安分希冀非分者,容讵有足信者乎。抑所谓分者,非但指应享权利而言,亦且兼指应尽义务亦且兼指享权利尽义务之应有分限。苟非兼此数义,则其所谓分者,先已为不完全之学说矣。富贵者之享权利踰其分限,尽义务又不及其分限,如此尚安足与明分之义乎。今以富贵者假分之名以逞其邪说,遂并明分之义而去之。此所谓因噎废食者也。吾诚不敢为诛心之论。观其行迹,则今世主张人权者,其居心将无有不可问者耶。富贵者既以乱分之故,不理于人口,则分之义,愈不可以不明。今之主张人权者,乃不明分之是务,反并明分之义而弃之,将无有欲利用此旨,以便其尤而效之,夺富贵者之所有而自据者耶。苟如此,则分之乱且日甚矣,天下之乱且日甚矣。吾今不可以不明分。

  人各有其应享之权利,何也?曰:权利者,天赋而平等,神圣不可侵犯之物也。天下之乱,野心家之繁滋,其为原因非一。然人权之说不昌,权利之为野心家蹂躏者,或不敢与之反抗,或不肯与之反抗,致使野心家得以肆其狂谋,此实为主要之原因也。使人人知保其应享之权利,则野心家不能乘间以蹂躏之。而野心家之技穷。野心家之技穷,而天下治矣,或曰:世之放弃者,非甘于放弃也,不得已而放弃也,野心家以其凶猛阴险之手段临之,虽欲不放弃而不得。今不谓有野心家然后有放弃权利者,反谓有放弃权利者,而后有野心家,于理当乎。且如先有放弃权利者而后有野心家,则野心家不过取他人之所弃,初未紾之臂而夺之也。未紾之臂而夺之,何为而有不平之声不安之感时时发现于被夺者之中乎。然则诚非先有放弃权利而后有野心家明矣。曰:是诚然。然亦尚有可研究者在也。夫既为野心家原不择放弃权利者与否而蹂躏之。然蹂躏之始,必先及於放弃权利者。此征之事实,盖一一不诬者也。野心家既蹂躏放弃权利者,然后实力渐充,渐移而陵及於不放弃权利者。使非有放弃权利者以为之先,野心家固无容臻于此境,天下固无由入野心家之掌握,不平之声不安之感,固无由而起也。故人各有其应享之权利之义,不可不明也。且人人各知已有应享之权利,固不肯放弃以供人蹂躏。人人又知人亦有应享之权利,则亦无处心积虑以蹂躏他人为快者。如此则野心家永绝,而天下永臻于治也。

  人之权利应有分限,何也?曰:言权利之起原者,或以为人所固有,或以为义务之酬报。以吾观之,次说陈义虽高,究嫌于未确当也。以权利为义务之酬报,则有义务即有权利,无义务即无权利。义务小则权利从之而小,义务大则权利从之而大。如此而欲明权利分限之说,戛戛乎其难言矣。然以为有权利即有义务,无权利即无义务乎。如生命衣食之安全,居住择业之自由,此权利之於人生,殆如空气之不可离,无论其有无义务,皆不得不许其享有之也。又若老弱疲癃残废之人,虽不能尽毫分之义务,然自道德上言之,亦无言其不应享有吾人同等之权利者。则谓有无权利视有无义务而断定,殆未必然矣。以为义务小则权利从之而小,义务大则权利从之而大乎。吾人于此则不能不更论义务之起原。义务者,为吾人欲保存自己,而保存社会,然后生也。义务之最终目的,既不过保存自己,则断无所谓酬报,断无所谓以权利大小为义务大小之酬报之理。吾人即有超众之德,非常之行,对于他人,要无可自以为德者,则无可以此为索权利之报酬之余地明矣。然则权利大小从义务之大小而定,又宁有当耶?权利为人所固有。所谓天赋人权,一律平等是也。权利既为天赋,则非人所能与,亦非人所能夺,非人所能增,亦非人所能减。故苟非挟有私心,杂以邪说,决无由断定谓甲之权利。应优于乙,此甚易知甚易明也。今人日谋所以裒人而自益,造作言语,以自饰其过,岂不甚哉。夫劫人之财,则谓之盗。牧竖村妇,皆羞称之。今巧夺豪取他人天赋之权利,其为道犹盗耳,然为者不知其可耻,睹者不见其可怪,乃反以为彼所尽义务大,则权利应随之而大,无论所谓义务者,未必为真义务矣,即为真义务,而假以便其盗贼之行,其心又可问,其事又可称哉。

  或谓人类权利,即今为固有天赋,然必以为一律平等,恐未必然也。例如警吏法官,其权利实优于他人。且就正义上言之。其权利之优于他人,亦为当然之事,此不足征权利之不平等乎。应之曰:有官职者,就其执行职务言之,诚似有较优之权利,然与其谓之权利,无宁谓之义务为尤当也。法官之刑人,警吏之诘奸,岂尝问其欲刑欲诘否耶,但观其应刑应诘否耳。苟应刑诘,虽不欲,不能不刑诘也。苟不应刑诘,虽欲之,不能擅加刑诘也。于所应刑诘者而不刑诘,则谓之慢法,有失入之罪。于所不应刑诘者而刑诘之,则谓之玩法,有失出之罚。由此观之,则执法之官,就其职务言之,殆如一种机械,无一毫优越权利可言。自其私人言之,其权利亦不过与吾人平等而止,亦不能以为权利不平等之证也。

  人各有其应尽之义务,何也?曰:吾人不能离群而独居,故必有居群之道。吾人舍群亦能不安其居,故将欲保自身,亦必以保群为要义,此吾人所以对于国家社会而有所谓应尽之义务也。义务之起源,本不可以利己心之变相概括之,如加滕弘之等之说。然其间之大部分,每由利己心而来,此亦无可讳者也。夫吾人既以利己而有义务,则吾人之有应尽义务。如吾人之有应享权利,事同一律,无待深论矣。眛者不察,或不肯尽其应尽之义务,或尽之而有德色。噫,陋矣,惑矣。又有高行之士,入山务深,入林务密,视生民塗炭,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彼以为吾不贪权利,则亦无所谓义务,是又惑矣。彼诚能在实际上,完全离世人而独立,则发为此言,虽若恝然无情,吾人犹可无责。彼岂能在实际上完全离世人而独立哉。不能离世人而独立,而固自信如此,其亦必至栋折榱崩,然后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矣。

  吾人于此,不能不更陈两义。所谓两义者,一为尽义务而放弃应享之权利者,易言之,即放弃应尽之义务也。权利之为物,在善用者,无不可以发挥利他之精神,而完成较高尚之利己事业。如富则仁施愈广,贵则德业愈隆。是其例也。今以可利用之权利,弃而不取,以供利用,故所言或厄于势而不能行,所行或困于世而不见信。此后无论利己之事业,无由以推广,即利他之事业,亦无以利于行。虽名为放弃权利,实无殊于放弃义务也。一为少数人尽义务而不顾多数人之利害者。此臧获之行为,非君子所宜出也。吾人既以图社会之安宁,而有所谓义务,则义务乃对于社会之安宁而言,如徒供少数之役使,不问社会之安宁为何如,且或以供少数人役使之故,而破坏社会之安宁而不顾,此直为恶而已,何义务之足云哉。

  人之义务应有分限,何也?曰:人不独不当侵犯他人之权利,抑且不当侵犯他人之义务。以人各有己身之义务,没世而不能全尽,故无睱更为越俎代庖之想,夺他人之义务以尽之也。且人人各尽其义务,天下自然日安,本无须夺他人义务而尽之。夺他人义务而尽之,卒不能为他人尽其所应尽之义务,而自己应尽之义务又荒,此诚孟子所谓舍其田而芸人之田者矣,岂致治之本哉。今人常不自尽己身之义务,而惟引他人之义务,为己所不当尽或不能尽者,而为出位之谋。故老则言孝,幼则言慈,达则言匹夫之责,穷则言官司之守,倒行逆施,毫不自耻,而反泰然安之。古人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之道,荒墜尽矣。夫言而不行,是诳人也。言其所不能行,是自诳也。吾人自以为有志于世,乃诳人自诳如此,岂不怪哉。

  然则义务之分限奈何?曰:约而言之,凡尽义务者,有不可不自审者二事。二事者,一地位,一能力也。吾人之义务,限于吾人今日之地位而止,亦限于吾人能力范围以内而止。自此以上,非吾人所宜问也。故吾人为庶民,则义务止于庶民之地位与能力。若强干执政者之事,是越职出位,不度德不量力也。吾为此言,非欲使人无远大之志,限于卑近之义务而止。人苟能自审其地位与能力,自无但应尽卑近之义务者。彼但尽卑近之义务者,必有若干之义务应尽而未尽也。或有义务应尽而未尽,或有义务不应尽而尽之,过与不及,厥失维均,故义务之分限不可以不明也。

  世之论者,皆知大乱之至无日,各出其才力以为挽救补苴之方。然谋夫多矣,其治绩卒未之见,何也?未能得其本也。苟得其本者,则知天下之如此棼然令人迷罔者,究其实际,不过分乱而已。分乱者,不过权利义务之关系,对于人类不明了而已。故今不可以不明分,故今不可以不讲求权利义务之真切关系,此原分所以作也。

  载《光华学报》第一年第三期

  署名:恽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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