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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日记(2)


  二十一日 星期四

  早七点十分起,盥漱,八段锦,饮水二杯,至五十五分。第一时十分。自此至九点二十分德文。以前少作一刻钟,扣二分,得八分。自此至九点三刻日文。晏作二十分,得三分。自十点至十一点二十五分阅书,得十分。此中与张六颇言,劝其作事,尚无效。自此至一点十分作文。以前少作二十五分,得七分。中间存诚来,劝其即不在社,亦宜自治向上。一点五十分至二点半译书。此后慧观来,坐至三点。写信至三点半。得五分。自此至六点半拜客、购物,为有理由耽搁。第七时、第八时各七分。与孙绳武谈,尚有益。七点至九点半社务。教仲清英文。伯言来,告以投稿各事。尚能助人无私,得十分。自此至十点日记。八段锦。睡。得七分。

  德育,隐恶未改,可愧。智育,德文一课。日文五课。读《人类进化之研究》,作笔记十六页。工作,译《荒唐梦》四页。写信一封。书札,安禀一封。致养初函一封。社务,致养初函,言吾社人人当以重大之责任自任,不当徒以之望人。又言,吾社宁重改组,务取精神为重。现暂用书面报告,将来事,开校后公决。告竞华,谓跛盲互相倚恃,则有互助。今跛者跨盲者之背,而不知指导盲者,则盲者负担既重而不识途如故,已有更易颠覆之虞。若跛者更不安分,反腾跃于盲者之背,重为盲者之累,则盲者必跌伤,跛者亦必坠落。此云互助,但互害耳。交际,访伯年及孙绳武。伯言、慧观来。明日应作事:写致静哉、成章、聘三之信。静哉信上午写,上午寄。

  二十二日 星期五

  七点十分起,盥漱,八段锦,饮开水至五十分。第一时得十分。自此至九点四十分德文。晏读十分钟,第二时得八分。自此至十点日文。应不计分,从宽,第三时得三分。自此至十一时半阅书。第四时十分。此后铺床、挂帐至一时。为有理由耽搁,第五时六分。葆秀始发动,欲分娩。此后文伯、少弥、伯平、竞华先后来。岳母因招呼葆秀亦来。至三时未作事。以后写信致聘三,告以无观坏小说,于将来生活无徒忧苦,当于将来之学生时代并力预备之,告以卒业后择校之要。写信致静斋,告以作文谋意之法,至六点。第六时五分。第七时七分。第八时十分。此后至八点仍休息,写信致成章,中间休息,午餐皆在内。此后至十点半社务。第九时得六分。此后至三点半睡,出于不得已。第十时四分。

  德育,尚佳。智育,德文一课。日文四课。阅《个人卫生篇》,作笔记二十页。体育,八段锦二次。工作,写致静斋、聘三、成章信。铺床挂帐。交际,文伯等来。书札,手谕一封。飞生一片。聘三一函。明日应作事:写安禀。致飞生信。

  告聘三,人愈长成愈多不得已事,再加得已而不已者,则终日为恶不暇给矣。此代英所自危亦愿足下一思之也。

  淫亵之小说,多少足以鼓动吾人之色情,在少年正居色情发动期者尤甚。故此书于隐处或显处,每易使吾人为戕身之事。小如手淫乃至妄想,此乃自然之结果,故不宜看也。每阅一部小说后,数日之感想多少必受此书中主人影响,如交劣友,而言引以为戒,实则无形中反以为法耳。

  于将来生活能知忧苦亦佳。但自今更愿不忧不苦,但一意求所以生活之道。而以此忧苦之念时,一用以鞭策自己。此后最要之一事,为中学卒业后之择校。苟得适宜之校(适宜于自己又适宜于社会),则将来职业大有望矣。自今日起,足下当自问,应入何种学校(自省能力可希望又择于社会需要者)。在中此等学校,以何校为最良(须即常常向友人探问,务求得该校办理实况,无为报纸或一二人之言所误)。欲入此校,家庭之境遇容许否(如不容许,有法疏通以求达目的否)?自己有考入之把握否(如无把握,则宜及时预备,务求于卒业前能有把握)?逐一审查,为充分之预备。养初所作,是一好模范,彼久已为择校预备矣。足下能于离毕业更早之时,存更有恒之心,用更大之力,则较养初尤有望。惟愿今日立志,即刻立志,下勇猛之力,作实在功夫耳。

  二十三日 星期六

  早四时半,葆秀因平卧至血上涌,口中血块出半痰盂。余急起。察佛手散可顺气顺血,急往购之。服后,始止。嗣后,因葆秀此次为沥浆生久而不下,故翻阅各书。八时延伯母来。九时许早餐时,斋兄、伯文及全叔、赞延相继至。十时余睡,约一小时。耀苍弟、子俊、竞华、仲清相继至。与仲清谈齐家事颇久。自起至下午四时,心绪不宁,中间惟阅《新青年》数篇,写致飞生一片,及招呼家务而已。第一、二、三、四、五时均作七分。六时作四分。

  至夜入房,为葆秀抱腰,令安睡,屡不能睡。夜一时许,抱葆秀下地试产,仍久不能有成,又上床。葆秀言,恐彼力不能胜,问吾可否请西医时,伯母、岳母皆不敢主张。余以为尚无要紧,答谓如必要时,自请洋人。呜呼!吾记此时,葆秀已弃我而去十三日矣![1]吾视葆秀之命若是之轻,葆秀,葆秀,吾何颜向汝哉!

  二十四日 星期日

  今日,余力劝葆秀睡,并伴之睡。呜呼!此葆秀今生最后之一日,亦为与我同卧最末之一次矣!此次之睡,约得五六小时,惟皆半睡状耳。此后余就外睡,亦不知是何情形。及醒,已下午。醒而入内仍未娩。余如丧魂魄之人,初不为葆秀危,但自己宽慰,以为无事。至五时许,努阵渐急矣。然久之又无事,换一催生婆,仍不能下。余仍抱之睡,葆秀亦倦极,然稍睡则努阵渐急,至略急,催生婆等涌进,则又无努阵矣。然余仍不知惧也,痴哉!愚哉!

  二十五日 星期一

  此日为吾一可痛之纪念日。葆秀既数日未产,吾曾不思以彼荏弱之身,三夜不得安睡,其性命为何等危险!余夜间虽力主其安睡,然仍听他人闲言语,又劝其下地一试。

  下地约一、二小时,儿产矣。胞衣未下,吾知葆秀最畏此,然亦无法。彼等使葆秀作呕(以其发置口中),又使吹烟袋,葆秀此时用全身之力,以争性命,此其状犹在目前,亦葆秀平生未受之苦也。

  未几衣胞下,吾等抬至床上。彼等恐污被褥,必欲抬至灰包上。又言不可靠于我身,应靠物上。因搬动屡屡,吾不知葆秀此时心中是如何难过。彼紧闭其口,频频以手指唇。余数问,始知为索食。时张妈上床,彼犹以手挥之,盖床动彼心上更不好过也。

  长者困于数夜之看护,至是皆往视所产之儿。余频欲召一人来看护葆秀,不敢作声,恐葆秀受惊。惟坐旁频嘱其勿怕,告以所产为男,以悦其意。食物既久之始得,食后尚索食,未至。而收生者言气色不好,令吾把其两脉矣。向使彼所食非稀饭,而为白蜡,必可以安其心中之难过,且手脚又不快利也。未几,葆秀晕矣。未几,谵语,问“此为何处”矣。未几,唇舌失色矣。彼等乃大惊失措,或拍力,或击葆秀颊。呜呼!葆秀遂至此一瞑而不视矣!

  吾以看护事倚赖他人,至此竟无一主张,并未毅然使之闻醋。呜呼!吾误葆秀矣!吾唤之不知若干声,抚其手脉犹存,吾深信其未死,急使彼等延医。医至,为时亦缓,且用法亦初无特别,至平明时,吾亦无可为计矣。悲乎!荒唐!如我安有长享以葆秀为妇之福。吾既断送葆秀,再有负葆秀以误他人者,有死而已。吾愿来生化女子身,即以葆秀为夫而事之,亦使吾尝此生产之苦。吾此言,他人或笑吾痴,究竟他生之事,终不可知,此言仍便易话。若吾之负葆秀,则千古之恨矣。

  以道士言,今日四时入殓。吾犹忆先妣入殓之一切情形。今日乃为二十二岁之葆秀,照样画一葫芦。呜呼!悲矣!

  二十六日 星期二

  阴,雨。伯父、七叔、全叔、福叔、大哥、思达、赞延、伯文来。

  余夜睡甚安,无梦。岂葆秀怜吾,不忍扰吾耶?

  吾此弦已断,决不复续。向如我死彼存,彼岂能复嫁?则我岂能复娶乎?且吾昔日已与葆秀不啻要约数百回矣。抑吾不复娶,原因甚杂:一吾本颇好独身生活。二吾不忍负葆秀。三吾亦无复可得如葆秀之女子者以为之妻。四如言命数,或吾因剋妻、剋子,既误葆秀,不可以复误他人。惟吾既不娶,家中似无内主,此诚可虑。吾意惟有稍缓,为子强弟完姻。未自立而有妻室,其中固多难言之苦。吾既以吾儿女之私使子强弟受此苦,必尽力以减少其苦自任也。

  葆秀遗物,余意除少数留作纪念外,其余均以变卖为办法。变卖所得之款,余拟以葆秀名义充作捐款。伯文言,可暂挪作葆秀丧葬之费,计亦良得。余意俟父亲大人归后,当商请先变其首饰,次及其衣物,或可得一、二百金。此等变卖,近于任意花费,以卖价必不得原价若干分之一也。然留之既毫无所用,任其腐坏则可惜,任其遗失亦可惜,徒足以增见物思人之感。不思人,又未免过于寡情,惟吾此款,虽暂挪作丧葬之用,他日有所入,必仍逐渐归还,作为捐款也。

  葆秀在日,吾虽间有厚彼之处,然终不敢忘兄弟。故先兄弟而后彼之处亦不少。吾每好以身后人。虽吾于葆秀,吾仍厚葆秀而自薄,然待人,则仍不少厚外人而薄葆秀者。如因助人,设互助社,至甚少与葆秀闲话之机会。此亦吾视规律重于妻子,爱书重于爱妻子之故。葆秀亦知余气性,不与吾较也。新年,葆秀屡欲与余掷骰子,而余固不允;又欲看竹,余亦不允;自欲卜骨牌数,不知其法,余亦无暇为捡其书;又不能自玩,使彼视而娱之。吾不能体贴其情,今尚思此日得乎?

  二十七日 星期三

  雪。伯父、七叔、全叔、时斋、伯文、赞庭、伯母、七婶、大姑、福婶均来此。

  吾挽葆秀曰:

  念汝端肃聪明,豪爽似男儿,婉柔似室女。好诗书,通情理,志道德,原谓将来,黾勉同心,用全力造福社会,造福家庭。岂意汝如许年华,竟因这一块肉,舍子而去;

  自此丁零寂寞,承欢失贤助,治内失良妻。思往事,睹旧容,抚遗婴,只看目前,张皇万状,更无法处置丧礼,处置庶务。回忆此三载姻缘,难禁我万行泪,怆然以悲。

  伯文挽曰:姊恨怎能消,自于归以至今朝,屈指已逾三载。爷娘掌珠,爱切挂肚牵肠,只期敬戒无违,早得麟儿纾宿愿;

  我怀长伊戚,讵分娩而沦血海,离产竟赴九泉。弟兄胞谊,情真椎心刺骨,窃幸遗留有嗣,先承祀典慰灵魂。

  葆秀在日,吾等每戏言,身后之事必以同死相要约。然葆秀固疑我面欺也。葆秀每言,必先我而死。近年二人交相体谅,绝少反目之事。葆秀每言,圆满夫妻不到头,今真验矣。然葆秀与我虑产后匝月自己保养之法,及将来关于儿童教育之法,又彼所预备将来须作之事尚多,何遽中道一瞑而不视耶?

  乳媪颇有需索,余意甚不平。余向不喜受人挟制,葆秀刚亢尤甚。今余一一取葆秀之旧衣裳与彼,无论葆秀之衣,多嫁时所置,布服甚少,即令有之,余亦不忍以受人挟制之故一一取出。余谓以此儿寄之岳父家中,如彼有需索,使岳母等先与交涉结果,必与之物则与之,吾亦不惜。吾以此等烦恼委之岳家,固为不情,然亦无法之事。然又岂料此儿二日后,索兴爽爽快快离此无情之父以去乎?

  放大之葆秀像片已取来,甚肖。然唤之不应矣。吾每与之言,愿世世作夫妇,未知彼能不忘此言,留为他生之印证否耳?

  二十八日 星期四

  大雪。伯文来二次,赞庭亦然。伯父、全叔、福叔、时斋、仲清、梦铿、老姨太、大姑皆来。吾与全叔商用合葬法,及变卖葆秀遗物暂作丧葬费,全叔以为易行。伯父以为俟父亲大人回后商之。预拟明日以葆秀所遗之菜蔬即以作祭品,又拟俟四寸像拍就后寄《妇女杂志》社,并作一文,详叙其生前琐事,以写悲忱。

  看地者言,先妣墓地是南北向,而今年是东西向,惟有伯初公墓地附近是东西向,从先妣墓地过去亦东西向。葆秀如不得葬先妣附近,则邻近伯初公亦佳。否则闻缽盂山有地,葬缽盂山附近先伯母亦佳。盖便省视,亦便伯文兄弟省视也。

  今日心中颇觉易饿而烦,此大抵天寒之常欤。大姑令吮冰糖,法良佳。

  遗婴哭声不扬,喉中作声(记此时已殇矣),约是脐风。闻腹上有青筋三条,催生林氏为艾灸之,稍愈。此儿下地即遭非常,从予房抱过父亲房中,又颇无人招呼。余初因为彼致丧葆秀,心颇不平。至闻啼声,恻然生父子之情,然已无及矣。连日,伯父、伯母等每日有人在此照拂。然思此胎既怀过六月,普通以为火气大,且近数月天气太干,尤为不良之影响,葆秀之难产未始非因于此。即此儿之难育亦未始非因于此。陆筱舫长者挽葆秀曰:

  英物甫听啼,太息母珠归合浦;
  贤声久钦仰,可堪夫婿赋招魂。

  吾欲作悼亡诗,终不能成。葆秀未嫁,私闻吾能诗。及既嫁吾,乃不能诗矣。葆秀来数日,作诗示吾,吾勉强呕心血作数诗和之。葆秀得之喜,私置之怀中,后不知何往矣。前数月,葆秀尚渴欲得余诗,余终无以应彼。今为我死矣,余仍不能成一诗以志吾哀痛。甚矣!无才之人之窘态可丑也。来生当为诗人,庶几长日与葆秀相唱和乎?

  [1]以下数日的日记都是后来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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