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杨朔 > 帕米尔高原的流脉 | 上页 下页


  听见张大爷的询问,他含糊地干笑了两声,本想顺便打听一下救国公粮的意义,可是张大爷好像很忙,问起来不大方便。

  老头儿从贵生手里接过那些纸条,分递给每个乡长,一方面说:

  “拿好这个,省得忘啦。谁爱多缴更好,千万可别缴少了,不大好看。贵生,你先出去开会吧,我们再谈谈冬学的事,不大歇就来。”

  贵生懒洋洋地立起身,轮替着按了左右手的粗大的手指,骨节发出干脆的声响,然后走出去,李德斋紧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一个农民意料不到的集会,没有演说,没有戏剧,更没有红绿颜色的标语。站在群众围坐的圈子里的不是穿着灰布军服的青年男女,而是贵生。他的胳膊交抱在胸前,眼皮垂下,似乎在同地面说话。几次,他习惯地瞪起他的圆眼,眼光所遇见的却是些不很友谊的面孔,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今天开会是要对大家报告报告救国公粮的事。救国公粮就是说叫咱们老百姓把收成的粮米拿出一些交给政府,预备给前线的同志做粮饷。”

  四周起了一阵轻细的骚动。等骚动平息下去,贵生的话语继续重重地弹击着空气:

  “政府不是死逼着征收,咱们可得拿。不拿就不是好国民!你们今天就回去估量估量这季的收成,以后再照数缴纳,该多该少,半点都错不了。”

  一时,周遭的气流似乎停滞住了。农夫们互相观望,谁也不说一句话。自从红军开走后,他们的质朴心理上便浮起一个疑问的记号,时刻使他们忧疑,畏惧。现在,他们以为不幸的事实果然来临,什么救国公粮?不过是一个骗局!以前,他们受的欺骗太多了,哪一次借口的理由不是正大光明!他们潜意识地打了个冷战,仿佛魔鬼的阴影已经投进他们的和平的生活,不久,一张吃人的血口就会吸干他们的骨髓,把他们弃掷在死人堆里!面对着这种自以为是的灾祸,他们的神经变得麻木不仁,眼睛也僵直了。

  出其不意地,李德斋蹒跚着挤进人圈。他的脸色十分兴奋,眼球差不多跳到眶外。他嘶喊着乌鸦一般沙哑的喉咙,热情却把大部分朴实的乡民感动了:

  “大家难道还不懂么?军队打仗,还不是为了咱们老百姓!咱们要不多多纳粮,供给他们吃的,那简直不像话!我李德斋秋天没收成一粒米,我可不能一粒米不缴,缩起脖子装熊!好,贵生,先记上我五担,过几天就送来,我还有钱买哪!”

  会场的情绪立刻高扬起来。在农民的心里,李德斋已经不是一只讨厌的蛤蟆,而是一位英雄,值得他们的推敬。

  “我缴两担!”

  “我缴三担!”

  有财嫂站起来,如同争着购买一件高贵的拍卖品:

  “我缴四担!”

  “臊货,浪什么?”

  她的扁脸立刻变得通红,一直红到脖颈子:

  “谁骂人?”

  “别拌嘴!别拌嘴!”张大爷小心地跨进场子,原先他陪同许多乡长站在圈外。方才的情形很使他激动,他笑嘻嘻地说:

  “他们几位太热心啦,大家伙都该学个榜样!像咱们这样一个大镇子怎么也得把粮早早缴足,尝尝‘坐飞机’的滋味,可别临末了弄成个‘大乌龟’,叫人家笑话!好吧,明天咱们就动手缴粮。”

  摸摸胡须,他转换话头说:

  “再有桩事告诉大家:办冬学的时候又到啦。今年上头好像比去年还认真,想叫老头子也念冬学。赶明儿剃光这把胡子,我也和小秃子一块念:‘人之初,大鸡蛋,先生吃,学生看!’

  人们全笑起来,李德斋笑得尤其开心。贵生的黑脸绷得却像鼓皮一样紧。

  张大爷蹙一蹙眉头。

  “这孩子和谁呕气!”

  七

  洗衣队其实还兼做缝补的工作,自卫军的衣纽断了,或者袄脐撕裂,队员随时就会替他们收补妥贴。天凉以后,人们的毛孔干燥起来:汗衣换洗的次数较少,洗衣队的工作因而十分清闲。将近二十天来有财嫂的家里不过才积着十几件衣服,这点活计,实在不值得动员全队的妇女。这一天她只约了一位同伴一起到河边去浣洗。

  秋深了,西风吹过帕米尔高原,送来寒凉的霜信。不久以前,落过一天细雨,村落印满牛蹄马蹄和人脚的踪迹,如今泥土虽然干硬,这些综错的印型依旧不曾磨灭。

  有财嫂拐着一个篓子,内里是要洗的衣服和一根捣衣的棒槌。她的两只小脚仿佛蚂蚱的后腿,急快地向前蹬着。

  “我说,王大婶,你还没撤里脚布么?”回头较量一下同伴的艰难的脚步,她很满意自己的敏捷的行动。

  王大婶是个瘦小的女人,门牙很不整齐地突出来,不说话,嘴唇也闭不死,她的丈夫也是在伍的红军。

  “早撤啦。反正脚包死了,说什么也放不好!——你听说他三大娘的事么?”

  “什么呀?”

  “她也时起兴来,把木头底的后跟铲掉啦。原先她怎么也不肯,老说:‘我老半辈子啦,改的什么装?’放脚委员会的能耐可真大,今天说一套,明天说一套,到底把她说活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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