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杨朔 > 帕米尔高原的流脉 | 上页 下页


  “那套话啊。那天他一回家就猴头猴脑地跳到他爹跟前说:‘爹呀,你怎么不去打日本哪?不打跑日本,咱们还能吃饱饭,睡好觉么?’他爹的脸色那才难看呢!在先我就猜想他爹肚子里有点鬼,这一下叫孩子给说破啦!‘滚滚,你懂得什么?’他把孩子喝跑,一翻身,回脸朝里生起闷气来,夜饭也没吃,第二天清早晨就走啦。临走,他还对我和小秃子说:‘谁说我不去打日本?前两天我不是害病么?’他就是这么个人,没有定心骨,起先老是犹犹豫豫的,一上了趟,也就好啦——不一定是害怕。唉!”她叹了口气,声调缓慢下来:“他走了,我不是不难受,万一有个好歹,谁知道呢!不过咱不爱叫人笑话,说咱不革命,舍不得男人——但愿老天爷保佑他!”

  人影快直了,高原上是一派跃动的气象。洒金的谷穗,朱红的高粱,嫩绿的豆荚,浅黄的玉蜀黍,编织成一件五色斑斓的彩衣,覆盖着大地的粗壮的身体。从早春到清秋,从黎明到夕暮,农夫们冲风冒雨,无时无刻不在细心地裁制这一身华丽的服装。如今,时节转换了,他们又在忙碌地卸脱它。一缕朱丝,一根金线,彩衣剥落了,破裂了,裸露出大地的黄色的肌肉,多么可惜啊!

  农夫们一点都不顾惜这个。他们的脸上浮着快活和安慰的微笑,彼此招呼说:

  “年头不错呀,好收成哪!”

  但是,那颗成熟在贵生心里的爱的果实,却不能给他一点快慰——那是一粒不幸的种子所结的苦果呢!

  六

  田里的庄稼全部收割完了,粮米送进仓囤,秸梗堆成一大垛,留作冬天的烧草。

  自从秋收开始那一天起,全乡的男女差不多全变得特别好脾气,彼此很喜欢说话。那些平常最爱责打孩子的人,在吃新米熬成的稀饭时,即使孩子脱手摔碎一个泥碗,感情也不能支配他们的拳头,他们的感情是被碗里的香喷喷的稀饭溶热了。老人们更同小孩一样的天真,随时会抓起一把硕大而成实的谷粒,在掌心检视一下,啧啧地说:

  “真他妈的好年头,多少年没有了!”

  像这样的谷粒,几乎从每家农户的仓囤里溢流出来,金沙一般的耀眼——全是他们自己的,没有谁敢来剥削一粒。

  是这么一天,当农夫们披着半截的夹袄,蹲在柔弱无力的阳光里,互相询问收成的数量,街上出现一个汉子,左手提着一面锣,右手是一跟木搥:

  镗,镗,镗,镗!——每敲四声锣,他便伸长脖颈大声地嘶嚷:

  “快到区政府开会呀!”

  最近一些日子,农家的生活实在是难得的消闲。女人还在缝补冬天的棉衣,男人就没有事做了,每天除去睡觉而外,便是晒晒太阳——自卫军几天才上一次操,而且顶多占去半头晌的时间。虽然铜锣的抖动而洪亮的音波,不平常的消息很快地散播开来,这使整个村镇从半睡眠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开什么会呀!”

  “不知道哪,大半城里来宣传队啦。”

  “那不又要演戏啦吗?”

  “快跑呀,好去占个好地方!”

  “急什么?死孩子!”

  李德斋也杂在人群里,忙乱地赶往区政府去。一个鲜明的红印留在他的胖胖的脸颊上。他似乎刚从草枕上睡醒。近来,他对于公家的事务极其热心,每天都要到区政府坐坐,谈论一些或大或小的问题。他知道昨天张大爷进城参加了一个县政府召集的联席会议,肚子里猜疑不定又要玩什么新花样了。

  张大爷门外的谷场已经聚拢好些人。长短肥瘦的人影印在谷场的光坦的平面上,仿佛一张黑白分明的幻灯映画。这映画活动的速度非常疾快,时而会涂抹得没有一丝章法。

  区政府里摇晃着许多陌生的人脸,带胡须的,光嘴巴的,大家还不时地张一张嘴,表示赞同张大爷的说话。老头儿斜坐在炕沿上,右手擎着旱烟袋,说几句话就抽两口。他的语音非常缓慢。

  “是啊,夜来合县的区长都到场啦,助理员也到了一些,谁也不能说出别的来——本来这是一件好事嘛!各位做乡长的,回去千万好好破解给大家伙听,粮食缴的越快越好。这对面就是间空房子,等我收拾出来,谁缴粮谁自己送来,没有旁的,大家伙跑点腿就是了。不大离,我再把粮食弄到县里的总仓库去……”

  院子里有些孩子焦急地噪闹,乌溜溜的小眼睛从纸窗的破孔闪射进来。

  “开会呀!不开会么?”

  张大爷把身子扭动一下:

  “写没写好,贵生?外边急啦!”

  一下子,他看见李德斋怪寂寞地倚在桌旁,于是眯起眼睛问:

  “吃啦?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德斋走进来时,本来满脸堆着笑,而且朝大家点了一阵头,可是似乎谁也不曾看见他。他觉得很难为情,冷冷淡淡地走近桌前,默默地看贵生在许多白纸条上抄写一些相同的文句。他留心静听张大爷的说话,一边不经意地拿起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

  救国公粮征收条例
  一 边区征收总额预定一万五千担。
  二 缴纳方法以每人全年之平均收获量为标准,三百斤以下的免收,三百斤以上到一千五百斤的征收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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