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杨朔 > 帕米尔高原的流脉 | 上页 下页


  即使路上遇见瞎六子——那个全乡都不欢喜的独眼醉汉——他照样朝他点头说话,而且好像特别开心他。一天,他对张大爷慨叹着说:

  “嗐,瞎六子太不走正道啦,大家也该劝劝他呀!”

  不久,果然有人看见他摇摇摆摆地走进瞎六子的窑洞,丝毫没有嫌恶的神气,虽然这个窑洞并不比猪圈干净许多。

  在乡里人的眼中看来,瞎六子是个像壁虎一样可憎的东西。每次当他闪动着浑浊的独眼,嘴里喷出难闻的酒气,跌跌撞撞地出现在村里,人们的心脏便不自觉地收缩起来。这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厌憎所引起的自然的反感。他的行动也像壁虎一样的诡秘,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村镇的初夜是寂静而和平的,当疲劳的农夫把乱发蓬蓬的脑袋搁上粗糙的草枕,他们往往听见瞎六子鬼嚎一般的唱着淫秽的小调,不知在哪儿喝醉了酒,脚步重重地走过街前,激起了阵暴怒的犬吠,仿佛村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变。

  早上,广阔的天空还像病人的脸面那么苍白,农夫便都背着一根粪叉,叉头挑着一个破筐子,走到村头或者大道上拾取下田的肥料——人粪或者兽粪。在这种场合,他们永远不会遇见瞎六子。他正在窑洞里打呼噜,写意地好睡呢。

  做工的时间,人们也难得看见他。在他土地革命时分得的田地中,常常只有刘婆子一个人吃力地耕种,锄草。她苦丧着脸,狠狠地咒骂儿子。咒骂他跌断腿,或者叫雷击死,她总是不落半滴泪。这天夜晚,儿子一闯进窑门,她立刻便要狠毒地用菜刀背敲击他的脚胫。儿子失声地狂叫,抓紧母亲的灰发,于是娘儿两个无情地扭打起来。

  村里有些妇女很可怜刘婆子,看见她一辈子受苦,到老没有一天安静日子,她们走去安慰她:

  “可真是,咱们就没看见这样少教的孩子敢打他妈!哎哟,你的脸也叫他挠破了!”

  刘婆子却以为她们是故意来说俏皮话儿,把脸拉得更长,撑大鼻孔,没好气地给她们一个难为情。

  “我们自己家里事,用不着旁人管!”

  经过这样一场打闹,最初几天,瞎六子居然在田里操作起来。但他挥不上几十锄头,忽然就像鬼怪一般的消失了。刘婆子尖起嗓子呼喊,他却平躺在一块土坡后,闭上独眼不做理会。

  他有两只小小的耳朵,每只里面巧妙地塞着一粒骰子。没有钱喝酒是他最大的苦恼。这时,他便无聊地坐在门前,从耳朵里取出骰子来,偷偷地掷着玩。孩子们站在一边惊奇地看望。他用手揉一揉红红的鼻头,粗声骂道:

  “滚开,小猴崽子!看什么?”

  孩子们惊散了。妈妈警告他们说:

  “再别上他眼前吧!他不是人,他是蝎虎子变的妖精,专吃小孩!”

  然而李德斋的热情和关切却似乎把这一对没有人缘的母子大大地感动了。乡里人时常看见他很受欢迎地走进他们的窑洞,胖脸上挂着微笑,没有一点从前的傲气。他对待他们是比对待其他人更加亲切而和善。

  “李德斋变了!”人们全在背后这样议论。不过瞎六子的酗酒和无赖的习性却不会改变,虽然他对李德斋是例外的驯服。

  不感到一点失望,李德斋曾经笑着对张大爷说:

  “俗语说得好:‘咬道狗,也怕揍,’别说是人呢!慢慢地来,不会教训不好。不过咱不用鞭子,单用嘴,这——这不正是红军的老方法:不讲强迫,只讲说服么。哈!”

  五

  爱是一粒繁茂的种子,正像大地的野草,不需要播植,栽培,自会抽芽而成长;爱是一粒不幸的种子,假使寄生错误,恰如路旁的野草,轮蹄,脚步,日夕粗暴地蹂躏它,使它憔悴而枯死;爱是一粒快乐的种子,如果繁殖在草原一般辽阔的地带,它会像野草那么苍莽而肥壮,占领整个自由的天地。有人类就有爱,有土壤就有草,爱正和草一样的色素纯净,平淡无奇。

  有些人却偏以为它是卑贱而神秘,任意地践踏它,正像践踏不值钱的野草。然而他们烧不尽大地的野草,更灭绝不尽爱的种子,这种子,是更容易潜入春泥一般湿润的年轻的心地。

  像是一个轻梦,张贵生捉摸不到这事情的开端。最初,他只感到空虚,继而是忧郁,今天,他站在美丽的秋成的田野,那颗在自然中成长的爱的果实竟而在他心里成熟了,相同金黄色的谷穗,沉甸甸地压得他很疲懒,很懊恼,而且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在庄稼地里,贵生要算一个非常干练的能手。夏天,他同许多农夫比赛割麦,谁也不能胜过他,他用坚定而准确的手法把握住镰刀,迅速地一挥,紧接着便挥第二刀,而第一刀已经平贴地躺在他的身后。今天割谷,他可简直不行。四五个农夫全走在前边,他似乎并不在意。他躬着腰,无心地摆动手脚,时时蹙起前额,偷眼觑着看有财嫂的敏捷的背影:青包头,蓝布褂,肩头不停地耸动。

  有财嫂的爽快个性使他欢喜。她爱说,爱笑,不像普通乡下妇女那么忸怩怕人,对待村里一些青年,她总喜欢站在老嫂子的地位上,其实她才不过三十二岁。夏天,黄昏以后,村里人都坐到场地乘凉,有财嫂的窑外总是围着一群年轻的小伙子,快活地谈笑。有一次,她对贵生说:

  “贵生啊,我给你保个媒吧,管叫你中意。”

  贵生羞红脸,晃一晃结实的拳头:

  “再说,揍你!”

  有财嫂却更叫得开心了:

  “哎哟,人家都拿猪蹄子谢贺媒人,你这是哪个蹄子?”

  提起老婆,贵生便被一种可笑的羞耻心征服了。几个上年纪的老人遇到一起,他常听见他们这样谈论:

  “那孩子坏啦,迷恋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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