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杨朔 > 帕米尔高原的流脉 | 上页 下页


  一个新的刺激突然抓住孩子的神经:

  “我再来!”

  他嚷着跳下板凳,飞快地跑出门口,跑过院落,光赤的脚板拍着干硬的泥土,发出清脆的肉的声响。

  张大爷也跟随儿子来到街门口。老人的觉睡得本来不沉,朦朦胧胧地什么全听见。太阳斜西了,天边涌起墨色的云朵。平静得如同一潭秋水的乡村,现在是被一块天外飞来的石头搅起泥浊的波澜。

  刘婆子,一个有着长脸和钩曲鼻梁的老女人,被围在扰攘的核心里,愤怒而悲伤地詈骂着。她的嗓音非常尖锐:

  “我起早爬晚地种了几亩包米,好容易快收成啦,哪来的死杂种敢偷老娘,叫他出门跌断腿,下山跌断腰!”

  “这可不是玩的!”

  那个有趣的独身猎户三瓣嘴,从密集的肩头探出他的脑袋,装出十分严重的神气说:“头两天我地里也丢了二十多穗包米,不是有汉奸啦?”

  他的话激起一刻不安的寂静。每人全记起不久在前村捉到的那个汉奸。他装扮成一个道士,到处化缘,随时欺骗农民说:“日本快来啦。日本来了不要怕,你们挂红旗,伸中拇指头,他们就给钱花!”

  张大爷垂下睡肿的眼皮。在他能够抓住全部的事实以前,不知谁问刘婆子说:

  “你家的瞎六子不是在地里看青么?”

  “那死东西有什么用?一年喝醉十二个月!”

  贵生交抱着胳膊,门牙咬住下唇,两条眼眉毛毛虫似的蠕动在他的前额。他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爹,咱们早该放哨啦!”

  天忽然暗下来,田野卷到一片漠漠的黄尘。狂风蛮横地扭转树头,秋叶像病人的毛发似的纷纷地脱落下来。一匹黑色的健骡飞快地冲进村镇,跑过慌乱的人群。骡背上骑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这是李德斋,他们全都认识他。

  尘头第二次卷起时,暴风雨来到高原了。

  四

  近来,睡起午觉,或者夜饭以后,人们集聚在一起,总是很机密地谈论着同一件事。

  “张大爷真糊涂,怎么不把李德斋那个坏蛋起走!”

  “可就是呢!那死东西这一两年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鬼知道!”

  “他想必听说红军开走啦,才敢回来,哼!”

  “看着吧,那癞蛤蟆一肚子稀屎,一定又回来捣什么鬼!”

  想起李德斋的可笑的容貌,女人们把嘴角往下一位,顽皮的孩子便缩紧脖颈,仰起脸,突出眼球,摇摇摆摆地晃着肚皮,装得活像一只蛤蟆,惹起大家的一阵哗笑。

  他们曾经把这件事当面质问张大爷。老头儿嚼着烟袋杆,从容不迫地说:

  “我也知道他先前不是个好东西,这回可不像先前了。俗语说得好:‘咬道狗,也怕揍’,别说是人呢!他算是教训过来啦。”

  贵生的态度就和父亲不同了。浮在李德斋脸上的过分殷勤的微笑总使他感到一点不愉快。每天李德斋来到区政府,他总是尽可能地回避他,不和他接谈。但是李德斋却不那么生冷。他好性情地向他招呼,虽然张大爷说话,眼光也不时地转过来,表示对于他的存在的尊重。

  李德斋曾经不止一次地用他的沙哑的喉音对张大爷解释说:

  “从前都是误会,我也不是坏人哪!就是红军不说话,我也要把田地拿出来大家分分。我不能一个人吃饱饭,眼看旁人挨饿呀!不过那时候大家都噪着打土豪啦,土地革命啦,我不能不避避风头。说句实在话,我放钱的欠帖还都好好地存在手里,不过我决不再向谁讨一个大钱!”

  张大爷并不相信他的话。他的急切的态度却使老人明白他是极力在向大家讨好。第一次见面时,张大爷问起他的家眷,他叹息着说:

  “都在洛川,还够吃的。不过哪里生,哪里长,老忘不了哪里的土。女人家心眼窄,没有一天不叨念。这次我先回来看看,收拾收拾家,打算明年开春就接她们回来。啊,说起家,红军真不含糊,住了一年多,一点没给糟蹋,真真难得!”

  他赞叹地摇摇头,因为脖颈太短,脸又向上腆着,耳唇差不多擦到他的肩膀。接着,他挪动一下粗短的身子,突出的眼球小心地望着张大爷,带笑说:

  “你老人家不要多疑,我随便问问就是了。听说——听说如今放弃土地革命啦,我的地还能再归我有么?”

  “不行,没收的就算完了。你开荒好啦。荒地挺多,能开多少开多少,统统归你。”

  “对!对!”他连连地说。此后,这个含有绝大尊敬和顺从意味的字眼便时常挤出他的沙哑的喉咙,飘荡在区政府里。

  不过他现在对谁都是那么和气。一见面先打招呼:

  “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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