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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痕(4)


  四 桃花时节花处处——十年后春

  此时正是清明时节,箱根一带满山满谷,尽是桃李花竞艳的盛会。这边是红锦,那边是白雪,这边是火焰山,那边是银涛海;春阳也大放骄矜艳丽的光辉来笼盖这骄矜艳丽的花圈,万象都穿上最精美的袍服,一体的欢欣鼓舞,庆祝春明。整个世界只是一个妩媚的微笑:无数的生命,只是报告他们的幸福:到处是欢乐,到处是希望,到处是春风,到处是妙乐。

  今天各报的正张上,都用大号字登着欢迎支那伟人的字样。那伟人在国内立了大功,做了大官,得了大名,如今到日本,他从前的留学国,来游历考察,一时哄动了全国注意,朝野一体欢迎,到处宴会演说,演说宴会,大家争求一睹丰采,尤其因为那伟人是个风流美丈夫。

  那伟人就是十年前寄寓在省花家瑞香花院子里的少年;他就是每天上春痕姑娘家习英文的逸。

  他那天记起了他学生时代的踪迹,忽发雅兴,坐了汽车,绕着桑抱山一带行驶游览,看了灿烂缤纷的自然,吸着香甜温柔的空气,甚觉舒畅愉快。

  车经过一处乡村,前面被一辆载木料的大车拦住了进路,只得暂时停着等候。车中客正了望桑抱一带秀特的群峰,忽然春痕的爱影,十年来被事业尘埃所掩翳的爱影,忽然重复历历心中,自从那年匆匆被召回国,便不闻春痕消息,如今春色无恙,却不知春痕何在,一时动了人面桃花之感,连久干的眶睫也重复潮润起来。

  但他的注意,却半在观察村街的陋况,不整齐的店铺,这里一块铁匠的招牌,那首一张头痛膏的广告,别饶风趣。

  一家杂货铺里,走来一位主客,一个西装的胖妇人,她穿着蓝呢的冬服,肘下肩边都已霉烂,头戴褐色的绒帽,同样的破旧,左手抱着一个将近三岁的小孩,右臂套着一篮的杂物——两颗青菜、几枚蛤蜊,一枝蜡烛,几匣火柴——方才从店里买的。手里还挽着一个四岁模样的女孩,穿著也和她母亲一样不整洁。那妇人蹒跚着从汽车背后的方向走来,见了这样一辆美丽的车和车里坐着的华服客,不觉停步注目。远远的看了一晌,她索性走近了,紧靠着车门,向逸上下打量。看得逸倒烦腻起来,心想世上哪有这样臃肿蜷曲不识趣的妇人……

  那妇人突然操英语道:“请饶恕我,先生,但你不是中国人逸君吗?”

  他想又逢到了一个看了报上照相崇拜英雄的下级妇女,但他还保留他绅士的态度,微微欠身答道:“正是,夫人,”淡淡说着,漫不经意的模样。

  但那妇人急接说道:“果然是逸君!但是难道你真不认识我了?”

  逸免不得凝眸向她辨认:只见丰眉高颧;鼻梁有些陷落,两腮肥突,像一对熟桃;就视那细小的眼眶,和她方才“逸君”那声称呼,给他一些似曾相识的模糊印象。

  “我十分的抱歉,夫人!我近来的记忆力实在太差,但是我现在敢说我们确是曾经会过的。”

  “逸君你的记忆真好!你难道真忘了十年前伴你读英文的人吗?”

  逸跳了起来,说道:“难道你是春……”但他又顿住了,因为他万不能相信他脑海中一刻前活泼可爱的心影,会得幻术似地变形为眼前粗头乱服左男右女又肥又蠢的中年妇女。

  但那妇人却丝毫不顾忌幻象的消散,丝毫不感觉哲理的怜悯;十年来做妻母负担的专制,已经将她原有的浪漫根性,杀灭尽净。所以她宽弛的喉音替他补道:“春……痕,正是春痕,就是我,现在三……夫人。”

  逸只觉得眼前一阵昏沉,也不曾听清她是三什么的夫人,只瞪着眼呆顿。

  “三井夫人,我们家离此不远,你难得来此,何不乘便过去一坐呢?”

  逸只微微地颔首,她已经将地址吩咐车夫,拉开车门,把那小女孩先送了上去,然后自己抱着孩子挽着筐子也挤了进来。那时拦路的大车也已经过去,他们的车,不上三分钟就到了三井夫人家。

  一路逸神意迷惘之中,听她诉说当年如何嫁人,何时结婚,丈夫是何职业,今日如何凑巧相逢,请他不要介意她寒素嘈杂的家庭,以及种种等等,等等种种。

  她家果然并不轩敞,并不恬静。车止门前时便有一个七八岁赤脚乱发的小孩高喊着:“娘坐了汽车来了……”跳了出来。

  那漆髹驳落的门前,站着一位满面皱纹,弯背驮腰的老妇人,她介绍给逸,说是她的姑;老太太只咳嗽了一声向来客和她媳妇,似乎很好奇似地溜了一眼。

  逸一进门,便听得后房哇的一声婴儿哭;三井夫人抱怨她的大儿,说定是他顽皮又把小妹惊醒了。

  逸随口酬答了几句话,也没有喝她紫色壶倒出来的茶,就伸出手来向三井夫人道别,勉强笑着说道:“三井夫人,我很羡慕你丰满的家庭生活,再见罢!”

  等到汽轮已经转动,三井夫人还手抱着襁褓的儿,身旁立着三个孩子,一齐殷勤地招手,送他的行。

  那时桑抱山峰依旧沉浸在艳日的光流中,满谷的樱花桃李,依旧竞赛妖艳的颜色;逸的心中,依旧涵葆着春痕当年可爱的影像。但这心影,只似梦里的紫丝灰线所组成,只似远山的轻霭薄雾所形成,淡极了,微妙极了,只要蝇蚊的微嗡,便能刺碎,只要春风的指尖,便能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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