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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痕(3)


  三 茉莉花——秋

  逸独坐在他房内,双手展着春痕从医院里来的信,两眼平望,面容淡白,眉峰间紧锁住三四缕愁纹;她病了。窗外的秋雨,不住地沥淅,他怜爱的思潮,也不住地起落。逸的联想力甚大,譬如他看花开花放就想起残红满地;身历繁花声色,便想起骷髅灰烬;临到欢会,便想惋别;听人病苦,便想暮祭。如今春痕病了,在院中割肠膜,她写的字也失了寻常的劲致,她明天得医生特许可以准客人见,要他一早就去。逸为了她的病,已经几晚不安眠,但远近的思想不时涌入他的脑府。他此时所想的是人生老病死的苦痛,青年之短促。他悬想着春痕那样可爱的心影,疑问像这样一朵艳丽的鲜花,是否只要有恋爱的温润便可常葆美质;还是也同山谷里的茶花,篱上的藤花,也免不了受风摧雨虐,等到活力一衰,也免不了落地成泥,但他无论如何拉长缩短他的想像,总不能想出一个老而且丑的春痕来!他想圣母玛丽不会老,观世音大士不会老,理想的林黛玉不会老的,青年理想中的人又如何会老呢?他不觉微笑了。转而他又沉入了他整天整晚迷恋的梦境;他最恨想过去,最爱想将来,最恨回想,最爱前想,过去是死的痛苦的枉费的;将来是活的美的幸福的创造的;过去像块不成形的顽石,满长着可厌的猥草和刺物;将来像初出山的小涧,只是在青林间舞蹈,只是在星光下歌唱,只是在精美的石梁上行进。他廿余年麻木的生活,只是个不可信、可厌的梦:他只求抛弃这个记忆;但记忆是富有粘性的,你愈想和他脱离,结果胶附得愈紧愈密切。他此时觉得记忆的压制愈重,理想的将来不过只是烟淡云稀,渺茫泯灭,他就狠劲把头摇了几下,把春痕的信折了起来,披了雨衣,换上雨靴,挟了一把伞独自下楼出门。

  他在雨中信步前行,心中杂念起灭,竟走了三里多路,到了一条河边。沿河有一列柳树,已感受秋运,枝条的翠色渐苍黄,此时仿佛不胜秋雨的重量,凝定地俯看流水,粒粒的泪珠,连着先凋的叶片,不时掉入波心悠然浮去。时已薄暮,河畔的颜色声音,只是凄凉的秋意,只是增添惆怅人的惆怅。天上绵般的云提议来裹埋他心底的愁思,草里断续的虫吟,也似轻嘲他无聊的意绪逸踯躅了半晌,不觉秋雨满襟,但他的思想依旧缠绵在恋爱老死的意义,他忽然自言道:“人是会变老变丑,会死会腐朽,但恋爱是长生的;因为精神的现象决不受物质支配;是的,精神的事实,是永久不可毁灭的。”

  他好像得了难题的答案,胸中解释了不少的积重,抖下了雨衣上的雨珠,就转身上归家的路。

  他路上无意中走入一家花铺,看看初菊,看看迟桂,最后买了一束茉莉,因为他香幽色淡,春痕一定喜欢。

  他那天夜间又不曾安眠,次日一早起来,修饰了一晌,用一张蓝纸把茉莉裹了,出门往医院去。

  “你是探望第十七号的春痕姑娘吗?”

  “是。”

  “请这边走。”

  逸跟着白衣灰色裙的下女,沿着明敞的走廊,一号二号,数到了第十七号。浅蓝色的门上,钉着一张长方形的白片,写着很触目的英字:

  "No 17 Admitting no visitors except the patient's mother andMr. Yi"

  “第十七号。”

  “除病人母亲及逸君外,他客不准入内。”

  一阵感激的狂潮,将他的心府淹没;逸回复清醒时,只见房门已打开,透出一股酸辛的药味,里面恰丝毫不闻音息。逸脱了便帽,企着足尖,进了房门——依旧不闻音息。他先把房门掩上,回身看时,只见这间长形的室内,一体白色,白墙白床,一张白毛毡盖住的沙发,一张白漆的摇椅,一张小几,一个唾盂。床安在靠窗左侧,一头用矮屏围着。逸走近床前时,只觉灵魂底里发出一股寒流,冷激了四肢全体。春痕卧在白布被中,头戴白色纱巾,垫着两个白枕,眼半阖着,面色惨淡得一点颜色的痕迹都没有,几乎和白枕白被不可辨认,床边站着一位白巾白衣态度严肃的看护妇,见了逸也只微颔示意,逸此时全身的冰流重复回入灵府,凝成一对重热的泪珠,突出眶帘。他定了定神俯身下去,小语道:“你……吃苦了!……”那两颗热泪早已跟着颤动的音波在他面上筑成了两条泪沟,后起的还频频涌出。

  春痕听了他的声音,微微睁开她倦绝的双睫,一对铅似重钝的睛球正对着他热泪溶溶的湿眼;唇腮间的筋肉稍稍缓弛,露出一些勉强的笑意,但一转瞬她的腮边也湿了。

  “我正想你来,逸,”她声音虽则细弱,但很清爽,“多谢天父,我的危险已经过了!你手里拿的不是给我的花吗?”说着笑了,她真笑了。

  逸忙把纸包打开,将茉莉递入她已从被封里伸出的手,也笑说道:“真是,我倒忘了,你爱不爱这茉莉?”

  春痕已将花按在口鼻间,阖拢了眼,似乎经不住这强烈香味;点了点头,说:“好,正是我心爱的;多谢你。”

  逸就在床前摇椅上坐下,问她这几日受苦的经过。

  过了半点钟,逸已经出院,上路回家。那时的心影,只是病房的惨白颜,耳畔也只是春痕零落孱弱的声音。——但他从进房时起,便引起了一个奇异的幻想。他想见一个奇大的坟窟,沿边齐齐列着黑衣送葬的宾客,这窟内黑沉沉地不知有多少深浅,里面却埋着世上种种的幸福,种种青年的梦境,种种悲哀,种种美丽的希望,种种污染了残缺了的宝物,种种恩爱和怨艾,在这些形形色色的中间,又埋着春痕,和在病房一样的神情,和他自己——春痕和他自己!

  逸——他的神魂又是一度迷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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