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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玩儿(4)


  哑点了点头。“Comme tu vondras.”(你说好就好。)一面还有那个在她的手袋里装得没事似的摸索的时候,她对彼得讲话。

  “你真是勇敢得很,”她微笑着说。

  当着她那镇定的冷静的注视,彼得只能摇他的头,红着脸,低着他的眼。他真想看她,但事到了临头,他又受不住她那一双晶莹逼注的明眸。

  “也许你是玩惯了狗的,”她接着说。“你自己有没有狗?”

  “没——没有。”彼得挣着说。

  “嗄噢,那更显得你的勇敢了,”哑说。这时候她一回头看见幽已经找着了钱,她就去拉那孩子的手,很亲热的摇着。

  “好,再会吧,”她说,笑得益发的动人了。“我们感激你极了,真的感激极了。”她重复说。她一面说一面心里奇怪她何必这极了极了的尽说。平常她是很难得那么说话的。可是跟这孩子谈话仿佛这正合式似的。她跟下一等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极恳切,说话极使劲,满是个学生的口吻。

  “G—g—g…”彼得开口了。她们就这么去了吗,他满痛苦的在想,忽然从他的舒服的桃色的梦里醒了过来。真的走了吗,既不请他去吃茶又不给他她们的住址?他想要求她们再耽一忽儿,他想再有机会见到她们。可是他知道这一套话他是说不上来的。哑已经对他说了再会,这在他看来就像是眼见一种怕人的大难快要来到他可一点没有能力去防守它。“G—g…”他微弱的挣着想说话。可是他发见他自己这一个致命的再会还没有咽下去又在跟那一个拉手了。

  “你实在是好,”幽说,拉着他的手。“真好。说起你非得到一家药铺去立刻洗干净你的咬伤。再会吧,多多的多谢多谢你。”她说末了的几句话的时候她把一张叠得方方的镑票塞在他的手掌心里,再用那一个手一帮衬,把他的手指给捏紧了。“多谢多谢,”她又说。

  脸涨得火红的,彼得摇着他的头。“N—n…”他想说话,又想叫她拿回那一张钞票。

  但她却笑得更甜蜜了。“不错的,不错的,”她连着说。“请你……”她再不停留,旋转身轻盈的跟着哑跑了去,这时候哑已经向前走,走上了路,带着那气愤的绷瓜,它还在叫,蹶劣着想脱离那皮带。

  “好了,全妥当了,”她说,跟上了她的同伴。“他收了吗,”哑问。

  “收了,收了,”她点着头。然后转变她的语气,“我来看,”她接着说,“我们方才说什么了叫这狗子一闹给打断了的?”

  “N—no,”彼得这才涨出了口。但她早已掉转了身匆匆的走去了。他往前追了几步路,然后又停住了。还有什么用。结果话说不明白也许他更丢脸。好,她们看他呆着这一阵子,实在是口吃说不出话,竟会以为他跑上来想多要一点钱。她们也许再塞一镑钱到他的手里,更快的跑了去。他望着她们走过了那个山腰看不见了才不望,他转身向着蛇河那边走。

  在他的想象中他又重演那一景,不是按着方才的事实,而是按着该得如何对付的法儿演。那时候幽把票子塞到他手里他就微笑着顶斯文的又还了她,口里说:“我怕你是看错了,错得是很可原谅,我承认。因为我看相是穷,我实在也是穷。可是我是一个绅士你知道,我父亲是洛希岱地方的一个医生,我母亲是一个医生的女儿。我一直在学堂里读书直到我父母死。相差几个月他俩都死了,那年我十六岁,因此我学校没有毕业就得做事情去。但是你知道我不能拿你的钱。”这一说他更觉得气概,有把握,更接近,他又说:“我分开那两条狗原是为了你与你的朋友,替你们效一点劳。因为我觉得你们是实在美貌,真可钦佩。所以就算我不是一个绅士,我也不能拿你的钱。”这一小篇演说深深的感动了幽。她和他拉手,向他道歉。他又安慰她,说她方才的错误是很可懂得的。于是她问他能不能跟她们一起吃一杯茶。从这儿再下去彼得的想象更来得含糊,也更来得桃色,直到他又重温那贵族小姐的旧梦,以及那感恩的寡妇和那冷清的孤女。只是这一次又来了两个仙女,而且她们的脸子是真实而又确切,不是幻想的模糊的产物。

  但是他知道,就在这梦思迷离中,他也知道事情是怎么来的。他知道他话都不曾说出口她已经走了,他也知道就使他追上去预备一篇演说想对们说个明白,这他也是办不了的。他父亲是个doc to r,这字,比方说,他就得说一个medico来替(m比d是个容易些的字母)。再说他得对她们说到他的家里人都died,这他又办不了,他只能说“perished”来替代——这可就滑稽了,倒像是他想把事情当作一个笑话讲。不成,不成,事情是怎么样,是怎么样,他已经拿了钱,她们是已经走远了,说不定把他看作一个走街的游手,存心叫狗给咬一下子希望得几个钱用的一流。她们做梦也想不到她们应得平等看待他的。至于请吃茶以及结交他做朋友……

  但是他的幻想还是在着忙。他忽然想起用话来解释是一件多余的事。他话也不用说,只消硬把那镑票塞还了她不就成。他为什么不那么做?他又得原谅他自己的疏忽。她塞得太快了,他所以不曾想到。

  再不然他就往她们头里走,有心卖弄似的把那镑票随手给了他第一个见到的野孩子,不幸这个主意他当时又没有想到。

  那个整个的下午彼得尽走着路,想着方才事情的经过,又悬想许多别的可能的更满意的对付法子。但想虽想他也明知道这些主意都是枉然的。有时他的羞辱的回忆活现得使他简直的打寒噤抖索。

  天已在转黑了。在紫灰的昏黄中一对对的情侣挨得更紧的走着路,在树背后老实的交抱起来。一串串的黄灯在渐深的夜色中开着花。头顶惨白的天上,有一弦的月亮在那里亮着。他觉得更苦恼更冷清了。

  他的狗咬的手到这时候痛厉害了。他离了公园,在牛津街上走着,找到了一家药铺。收拾完了他的手他走进一家茶馆,叫了一个去壳的egg,一个圆面包,amug of motha,但这是太文雅了,那个女堂倌听不懂,结果他只能翻译成acup of coffee。

  “你似乎把我认作一个游手一类的人。”那是他该得对她说的话,口气是要气愤而且自傲。“你侮辱了我了。你要是个男人,我就一拳把你打倒。拿回你的脏钱去。”但他又想要是那么一来他再没有希望得她们做朋友了。再思的结果,他觉得闹气是无谓的。

  “伤了手了?”那女堂倌拿了他的鸡子与他的咖啡来时同情的慰问他。

  彼得颠了颠头。“B-bitten by a d-d by a hound。”末了那个字炸药似的轰了出来。

  他一说又想起了他的羞,脸又红了。可不是,她们只把他当作一个游手,她们看待他简直如同没有他那个人一样,无非是一种可以雇用的工具,一经用过付了钱,你再也不想到它。他这一想到他的羞辱,那种生动活现的逼着他,不但心里难过,连身体上都发生了影响。他的心跳得异常的快与剧烈。他觉得要呕似的。好容易他硬挣着他吃了他的去壳蛋和他那杯咖啡。

  心里还在那痛心的事情上直转,还在那里发热病似的筹划着别样幻想的对付的方法,彼得出了茶馆,继续他的无目的的漫步,虽则他已是极疲乏的了。他沿着牛津街一直走到圆场,从里琴街转了下去在霹卡狄垒停下来看了看半天里痉挛似的抽搐着的电光广告,走上了霞府勃里大马路,再向南抄山路向着Strand那边走。

  在相近柯文德花园一条街上一个女人和他交肩挨了一下。“起劲点儿,小亲亲的,”她说,“别这满脸的不快活。”

  彼得惊奇的仰望着她。难道她是跟他在说话吗?一个女人——有这回事吗?他知道,当然,她就是人家说的一个坏女人。可还是的,她竟会跟他说话,这事是奇特极了的。也不知怎么的,他没有把她的“坏”联在一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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